那日的刺痛犹在,莫绾凝不禁抬手探向额头,却发现本该结成疤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光洁细腻的肌肤。
司卿翻身下马时,顺手从马鞍上取下一坛酒,酒坛上系着的红绸在微风中轻扬。
正是眼前这抹飘动红,将莫绾凝从昨日的回忆中拉扯出来,顺着红绸看去,她瞧见司卿手中正稳稳托着一个酒坛。
“侍郎,这酒是……”
“这断亲酒,殷某替莫小姐准备了琼花酿,可还合你心意?”
“让侍郎费心了。”莫绾凝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抹笑意,但眼底却透着无尽的悲凉与洒脱。
只见她伸手接过酒坛,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过身去,一步步,她踏得沉稳有力。
在迈进门槛前,莫绾凝突然回头,目光直直地撞进司卿眼底,有忐忑,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侍郎……真的会在此处等着绾凝出来吗?”莫绾凝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几分不安,在冰冷的石阶前轻轻回荡。
此刻,司卿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正倒映着莫绾凝柔弱的身影,只见她手腕忽地一动,袖中的雪貂如一道白色闪电,“嗖”地射向眼前的女子,刚好落在那随风晃动的裙摆上。
“莫小姐放心,殷某会在莫府门口等着你出来。”
莫府后院,本该生机盎然的连廊黛瓦上,却爬满了枯藤。
莫绾凝攥紧手中的酒坛,坛身还沾着司卿掌心的温度,她紧蹙的眉心骤然舒缓,随即轻轻扯下在风飞扬的红绸带,小心翼翼地塞进袖中。
“站住!”
惊雷般的呵斥炸在耳畔,莫绾凝循声抬眸,只见莫明远绛紫的官服扫过廊下海棠,簌簌抖落如胭脂点点。
他枯树般的手狠狠钳住莫绾凝提着酒坛的手腕,玉扳指在腕骨处硌得她生疼:“父亲为何如此动怒?”
“哼!明知故问!”
说罢,莫明远朝身后招了招手,廊下的几个婆子铁桶似的围上来。
“送去书房。”
莫明远用力甩开她的手,广袖带着凌厉的风刃掠过她发间的珠钗,明珠颤动间,莫绾凝抱紧了怀中的酒坛,乖乖跟着婆子们跨过月洞门,七弯八拐地进了书房。
被身后的几个婆子用力按在地上时,莫绾凝却顿时失了挣扎的力气,恍惚间她好似看见了十七年前那个雨夜。
那夜也是这样,小小的她听见母亲痛苦的叫喊,没忍住从窗户偷偷溜进了寝屋,脚刚沾地,便被一个婆子用力按住,忙将她拖至帘后。
不多时,从里间跑出来的产婆抱着正啼哭不止的婴孩说,‘夫人血崩’,站在外厅的父亲却先接过襁褓,埋头查看母亲生的孩儿是男是女。
“去牢里换你弟弟出来。”莫明远将茶盏重重磕在紫檀案几上,几个婆子立即会意,默默退了出去。
下一刻,门栓咔嗒落下,玄色官靴随意碾过她铺在地砖上的裙摆:“明日刑台问斩,你去顶了瑜儿的罪名,御史台那边……”
“父亲!”莫绾凝突然笑起来,酒坛粗糙的纹路刺进掌心,“当年母亲难产,您保小弃大时可曾想过今日?”
空气骤然凝固,莫明远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抓起砚台砸来,莫绾凝偏头躲过,墨汁溅在额间,与那日在书案上磕破的伤口重合。
“逆女!还敢狡辩,若不是你偷盖官印,你弟弟又怎会被抓进大牢?”
“是他自作孽,怨不得旁人。”
话音刚落,莫绾凝手中的酒坛已在书案脚边炸开,琥珀色的酒液漫过地砖,浸透她素色裙裾,“这断亲酒,女儿先请父亲喝了。”
莫绾凝提起染着酒渍的裙摆,腰间的琥珀坠子不经意磕在书案一角,她下意识往下看去,只见坠子的碎片正静静躺在微黄的酒液中,渐渐与之融为一体。
“养不熟的狗东西!”莫明远双手握拳,气得吹胡子瞪眼,紧接着,他大步上前,将酒坛一脚踢飞。
倏然间,一抹倩影飞快掠过,琥珀坠子砸在墙上的啪嗒声与破窗声齐响。
“拦住她!都死了吗!”莫明远的嘶吼震得窗纸颤动,可门外的婆子们却像被钉在青砖地上,连指尖都在发抖。
莫绾凝跳下窗台,踩着满地酒渍走向月洞门,她脚边的裙摆上幽光流转,绣纹上的银线似活了一般,丝丝缕缕地朝院内蔓延而去。
须臾,书房内传出莫明远的咆哮声:“莫绾凝,你今日胆敢踏出莫府一步,便不再是我莫家女!”
“断亲酒入土时,您就该知道..……”莫绾凝脚步微顿,伸手取下腰间碎成几瓣的坠子,狠狠摔在海棠花下,“是莫家不配做我的血亲。”
持续的暴喝声被朱红侧门隔绝的瞬间,廊柱上的斑驳红漆突然开始扭曲,像是被火烤化的胭脂膏子,顺着青砖缝隙蜿蜒成咒。
“妖……妖术!”莫明远的怒吼卡在喉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声带,他扫过四周燃起簇簇幽蓝火光,暗影丛生,将家仆们的影子钉在墙上,如同皮影戏里吊着丝线的傀儡。
书架旁,琉璃屏风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突然渗出鲜血,那些嬉闹的婴孩面容扭曲成莫长瑜肆意哭嚎的嘴脸。
不多时,朱漆大门缓缓闭合,整个莫府突然陷入死寂,鱼池里的锦鲤翻起肚白,水面倒映着无数条银丝组成的困龙阵。
当莫绾凝推开后门时,瞧见眼前的青衫男子正静静立在石阶旁,袖口下的指尖在日光中泛着冷光。
她呼吸急促了几分,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快了些,察觉鼻息间的那抹馨香越来越浓,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藏在袖兜内的书信:“殷公子会不会觉得,绾凝冷血无情?”
“怎会?”司卿垂眸,目光扫过女子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叠泛黄信纸,墨迹里混着的朱砂印鉴像突然活过来似的,张张泣血。
她叹了一口气,视线飘向府邸上空,一字一顿道,“骨血为牢,亲缘作缚,他们出不来的。”
莫绾凝一怔,回头望向身后那座偌大的府邸,院落上方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飞舞,银光划过,她似乎听见了莫明远凄厉的吼叫声。
愕然间,一张素白绢帕轻轻裹住莫绾凝的指尖,随即,一道清冽的嗓音落在她耳畔:“脏,擦擦。”
与此同时,天光悄然散去,墨色晕染着上空,周遭的暖意逐渐消散,一阵冷风猝然袭来,旁莫绾凝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抬眸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色,秀眉紧蹙:“殷公子,事不宜迟,这些罪证还是要早早交到圣上手里才好。”
司卿的指尖轻轻搭在缰绳上,眼尾余光悄然朝莫府旁的暗巷扫去,在看清巷尾的那一抹玄色衣角时,她浅浅勾起唇角:“不急,先去城东的馄饨铺子喝碗热汤,当下填饱肚子才是正事。若是空腹而去,如何有力气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