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府后院,静谧得能听见月光落地的声响,唯有莫家大小姐的寝屋内,烛火微黄。
寅时的梆子声刚过,莫绾凝猛地将面前的妆匣重重扣上,铜镜里瞬间映出她身旁六位贵女的倩影。
刑部尚书家的崔芷将烛台挪到案几中央,指着案上的图纸说道:“薛尚书府上的西跨院有七口樟木箱,箱角全用黄铜包着,说是装旧书,可抬箱子的家丁鞋底沾着贡院仓房的朱砂印泥。”
烛芯‘噼啪’轻响,工部侍郎之女冯霜缓缓从袖中抖出一卷泛潮的账册:“这是从薛府荷花池底的石匣里启出来的,年关时修缮贡院的经费对不上——本该是三十万两雪花银,这里却记着四十二万两。”
她指尖点在墨迹晕染处,“多出的十二万两,经手人签字是薛尚书的侄儿,可那侄儿三年前就死了。”
烛火跳跃间,莫绾凝压低了嗓音道:“崔姐姐和冯妹妹先去后门,左手边巷子里有一队红翎军,你俩到城西寻那晚的更夫,其余的姐妹们同我一道去太学。”
约莫一盏茶后,莫绾凝提着风灯,挺直了背脊站在太学碑林前,浅色的裙裾在晨雾中翻飞。
她身后的四位贵女缓缓展开三尺素绢,朱砂写就的联名状上赫然盖着四五个鲜红的官印。
莫绾凝上前将账册副本递给太学掌院:“除夕那夜,更夫亲眼看见薛尚书府上的家奴从贡院往外运箱子。人证物证齐在,烦请掌院费心,务必在寅时六刻前抄录完成。”
不多时,太学明伦堂内三百张青玉案齐齐铺开,浓郁的墨香混着肃杀之气在夜色里蒸腾。
掌院、博士们亲自挽袖研墨,时间紧迫,学子们的衣襟就算染污沾墨也顾不得擦,诉状上那“殷卯蒙冤”四个字被重复了千百遍,纸页堆积成雪白的小山,又被连夜装进钉着铜钉的木匣。
卯时初,当第一声鸡鸣刺破黑暗时,三百份诉状已沿着御街上的青砖,一路铺到诏狱门前的石狮脚下。
“春闱取士乃国本,岂容宵小构陷忠良!”
“释放殷侍郎,逮捕薛尚书,以正朝纲!”
一身着明黄色锦袍的少年郎突然策马穿过人群,马鞍旁挂着沾泥的账册,他扬手将诉状抛向空中,朱砂写就的宣纸像血雨纷扬:“诸位请看!这是吏部尚书薛禅贪墨的实证!八十万两雪花银化作薛府内的绫罗绸缎,雕梁画栋!”
大街两侧的茶楼纷纷支起窗格,绸缎庄老板娘将整匹素纱抛下楼:“给孩子们遮遮日头!”
卖炊饼的老汉推着木车挤进人群,竹筐里热腾腾的饼子塞进学子怀中。
《洗冤录》中的唱词被百姓咿呀咿呀地哼着,随着缕缕晨风飘进了宫墙之内。
“……怎能够,不查黑白,判斩良民……冤魂长夜哭,青天白日昏!”①
御书房内,郯皇指尖摩挲着权无心呈上的账册,窗外声浪穿透九重宫阙,老内侍连滚带爬地跨进了门槛,颤声禀报:“启禀陛下,老太师说,若不正法度,他就要撞死在《契铭》石碑上。”
郯皇枯瘦的指尖微顿,本就苍白脸色瞬间没了血色,他猛地抓起玉玺重重按在赦令上,印泥晕开如诏狱天窗渗下的血光:“传旨——放人!”
当晨光穿透诏狱窄窗的缝隙间时,司卿听见宫城方向传来隐约的钟声。
她艰难地舔了舔早已干裂得不成样子的唇瓣,喉间如同被火燎过般干涩。
谁能给她来个痛快!
这诏狱根本就不是人待的!
真**禽兽!
毫无怜悯之心的畜生!
这种人怎配成为九五之尊,福泽万民!
不多时,甬道内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莫长瑜发冠歪斜处垂下的几缕乱发在耳旁簌簌颤动。
“殿下!”他喉结不断滚动着,咽下急促的喘息,“宫门前的御街上跪满了太学生,薛家三郎已将薛尚书的罪证扔满了城中的大街小巷,而殷太师正带着数位文官在午门前守着……”
从火盆里飞溅出来的火星倏地落在莫长瑜玄色的官袍上,烫出几点焦痕。
他突然伏地重重叩首:“太师他捧着……捧着简帝当年赐给言官的玄铁令牌。”
谢忱忽然嗅到甬道间涌来禁军铁甲特有的冷腥气,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向上掀开眼皮朝门口看去。
只见殷季将短戟收在腰间,伸手接过身后铁甲递来的圣物,当他展开明黄绢帛,朗声念出“着即释放”四字时,牢房内突然响起一声玄铁鞭刺耳的破风声,墙壁上被抽出一条极深的白痕。
权项手持玄铁鞭,目色晦暗,而他身旁跪地的男子正不停地发抖,仔细瞧去,可以看见男子的右臂被割开了一道口子,暗红的血迹慢慢浸染着周遭的纱线。
权无心从牢门外匆匆赶来,二话不说一脚踢开面前还处在震惊之中的莫长瑜,随后踉跄着步子行至司卿跟前,将手中的月白色狸毛大氅披在肩头。
许是少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司卿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却听见颈边传来少年压低的啜泣声。
“世子,不得失态!”
谢忱冷肃的嗓音落在耳畔,权无心蓦地噎住抽泣,怔愣间谢忱已将司卿揽进怀中,雪白的大氅渗出丝丝殷红,顺着谢忱修长的指节滴落。
司卿抬眸时正撞进谢忱的眼底,那里面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暴雨前的层云压着惊雷。
见大氅下的血水接连不断地往下滴落,殷季不禁皱了皱眉,随即一把扯下御赐玉佩扔给副将:“去太医院把顾院判绑来——用你当初劫敌军粮草的速度。”
随着禁军列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刑房深处突然传出千斤闸坠地的巨响。
福宁宫,
殿内的椒墙沁着暖香,贵妃斜靠在椅背上,指尖丹蔻划过青瓷盏沿:“那丫头骨头倒是硬。”
跪着的男人冷汗涔涔:“按娘娘吩咐,牢里的吃食都加了摄魂散,可今日,谢太常和殷统领拿着陛下的圣旨,将人带走了……还鼓动太学众生员状告薛尚书贪墨。”
“怕什么。”贵妃将密信投入炭盆,火舌卷起‘户部’二字,“陛下要借殷卯的血,浇灭太后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损失一个薛禅无伤大雅。况且,这天下还不是陛下说了算,等项儿坐稳太子之位后,再恢复他的官位也不迟。你说呢?京兆伊莫大人。”
莫明远没敢接话,只默默地跪在一旁,垂眸听着从炭盆中不时响起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