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世安居内,
地牢阴湿的气息仍黏在皮肤上,司卿昏昏沉沉地伏在锦缎软枕间,床畔的木雕花床柱硌着腕间溃烂的伤口,不停传来刺痛感,她却连挪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这……”沈院判颤巍巍收回诊脉的手,“侍郎心脉将绝,怕是……”
话音未落,殷季将手中的短戟往案几重重一掼,惊得青白瓷盏中热茶来回晃荡。
沈院判抽回脉枕的手忽地一抖,抬眸扫了屋内众人一圈,视线最后落在殷季身上:“恕老朽直言,侍郎脉象紊乱,气血衰败,生机几近断绝,已是药石无灵,恐难捱过今夜。”
“院判怕是老糊涂了,下官记得您那里好像还有一颗续命的灵丹,叫什么……回春丸的,”殷季一把拉起还在整理药箱的老太医,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去,语气不容置疑,“走走走!我们这就回太医院去取来。”
“殷统领,不是老朽藏私,就算侍郎服下回春丸,她还是活不过今夜子时。”
沈院判一路踉跄,跌跌撞撞地跟在殷季身后,在踏出门槛时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权无心,蓦地提高音量,“除非——有灵霄峰上的仙宗弟子为侍郎重塑全身筋脉,用灵力护她神魂不消,方能救她性命。”
“仙宗弟子?”殷季皱了皱眉,“可这离灵霄峰还有三个时辰的路程,这一来一回……”
“糊涂!”
沈院判用力掰开胳膊上的挟制,站稳身形后,瞥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谢忱,见后者并未注意到他们两人,这才低声说道,“你平日里也算机灵,如今怎这般昏头?宫里不就有一位现成的仙宗弟子吗?”
殷季身形一震,原本混沌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他一把攥住沈院判的手腕,匆匆往院外走去。
“诶!诶!松手!老朽还要回宫复命,殷统领你快松手……”
此刻,谢忱站在院内高墙下,目光直直地望着头顶上方,厚重的铅云如墨色翻涌,沉沉地压在王府之上,他的眼眸也好似被这暗沉的天色浸染,深邃得让人难以捉摸。
寝屋内,只余一片死寂。
权无心眼尾渐渐浸出红意,他缓步上前,当沾着泥渍的袖角触及床榻时,他感觉一阵浓过一阵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第几条人命了?
少年卷翘的睫毛颤了颤,恍惚间,司卿好似看见了他眼底藏着无尽的迷茫与颓丧。
“世子不必伤心,人固有一死……”话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的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司卿喉间涌上的铁锈味洇湿了素白寝衣,滴落的殷红在锦被上绽出朵朵血梅。
“表哥!”权无心见状惊呼出声,忙伸手去扶,却被她侧头避开,几缕沾着血色的青丝扫过掌心时,他只觉刺痛难忍。
“世子,烦请让……谢太常进屋。”她气若游丝,染血的指尖在锦被上划出暗红痕迹,“只他……一人。”
权无心还未收回的手僵在半空,猝然间,窗外惊雷骤起,雨声稀疏落下,他瞥见半开的窗棂外站着一身形颀长的男子。
“快些……我……咳咳!”司卿搭在锦被上的手指突然攥紧被角,腕骨上被玄铁链磨烂的皮肉又渗出了些许血迹。
她本该死的,可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那些被烙铁烫到皮肉的焦糊味、盐水泼在伤口的刺痛感、以及被人随意折辱的愤懑,都让她咽不下这口气。
不甘的情绪粗暴地撕扯着她破败的身体,司卿咬紧牙关,尽力稳住心神,可浓重的血腥味还是不断漫入喉间,呛得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雨声渐密时,门扉传来吱呀声,她抬眸看去,只见一截靛青色的广袖拂开隔间的纱帘。
谢忱清瘦的肩头沾着雨珠,当他俯下身子时,雨珠顺着衣袖滑落至指尖,落在司卿的手腕处,凉得像初春新雪。
“世子说,侍郎有话要对本官讲。”
“为何?”司卿咬牙,勉强支起身子,喉间突然涌上的热流顺着嘴角滴落,“大人……为何救我又……又伤我……咳咳!”
谢忱撩开纱帐的手顿了顿,喉结在衣襟内重重滚动,随即轻轻拂过她黏在颈间的湿发,任由指尖混着血污。
“侍郎是何时知晓的?”他声音清润如雨打青瓷,当谢忱那带着血迹的指尖,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腕骨处时,司卿这才发觉他的手指太过冰凉,竟比自己这个将死之人还要冷上三分。
纱帐内药香氤氲,司卿浅浅勾了勾唇,伸手攥住谢忱的垂下的袖摆,断断续续道:“那日……我瞧见了大人指尖的……凝霜。”
倏然间,谢忱手背青筋微凸,窗外落在松叶上的雨珠突然凝成冰晶,窸窸窣窣地砸在青石板上。
“诏狱内……是大人护着我的……经脉。”司卿抵着床栏,尽量朝榻边挪去,素白的寝衣在不经意间滑落,将将露出锁骨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诏狱外……亦是大人抽回灵力……让勉强愈合的皮肉……崩裂。”
见谢忱沉默不语,司卿蓦地松开手中攥着的袖角,泄气般躺回榻上,无力地望着帐顶用金丝绣的并蒂莲。
沉寂片刻后,她忽然轻笑出声:“昔日之诺……大人说……要护我周全……”
谢忱眉心微拧,神色复杂地看向司卿,女子锁骨下的伤口皮肉外翻,周围凝着早已干涸的血迹。他下意识抿直唇线,窗外雨帘如幕,无人看见一抹冰蓝暗纹在烛火下稍纵即逝。
“昔日诺言,自是作数的。”
谢忱忽然倾身,松竹冷香笼罩下来,修长手指轻轻擦过她嘴角的血迹,那双素来冷肃的眉眼竟染上了一丝妖异,“殷侍郎想让本官做些什么?”
“烦请大人……保我十日……无虞,”司卿艰难出声,深呼吸了几下后,继续说道,“我背后的金纹……但凭大人处置!”
话音戛然而止,谢忱的目光落在她唇边不断渗出的殷红上,手指下意识的收紧,片刻后,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动作急促地扯下帷幔,层层叠叠的轻纱飘然垂落,隔开外间摇曳的烛火。
屋外风携雨势,愈发张狂,天地间茫茫难辨,许是意识开始涣散,司卿只觉脑子一片混沌,雨打窗棂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
“谢忱,”司卿轻唤出声,右手不自觉地朝他伸去,“救我……”
视线模糊前,她似乎看见他向来冰冷的面容裂开一道缝隙,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泛着幽光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