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平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考虑,烧刺史府的手笔远没有火烧曲水或下江那一夜大方,张钧中和李伸永私下掐得厉害,在地方大员面前也得装个面子,憋憋屈屈地挤成一块儿,谁也不肯承认自己知道了些什么。
风风火火飞驰而来的地方大员趁着三位将军在刺史府斗得缠缠绵绵的当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查抄了李德平的家,在他家中翻出了李德平私下与莱芜人的联系,以及没烧干净的半张书函,内容烧了个精光,唯独落下了驿站的款名。
款名来自于京中。
不过这都可以暂时搁置一旁,光是走私佛不知和通敌莱芜这两项罪名,就已经够给李德平判个死罪了。
秋叶跳过那两位各自心怀鬼胎的将军回到李德平府上,一路上出入的人手都叫她觉得眼生,不似二三部的靖南军,但也都各个精炼、行止有度。秋叶不认识江南一带其他的官将,只从两位将军那儿匆匆听了一耳朵官司,知道来的是平海节度使贺先为,秋叶没见过这位,压根对不上人。理论上,整个靖南三部和江南府兵都归这一位统管,两位将军私底下如何运作不提,明面上谁也不会公然和朝廷对着干。
秋叶远远见李德平府上有一高挑男子背手直立在府门口,时不时和旁的人交代两句什么,下意识以为是这位节度使带来的管事在此等候,便想叫人代为通传一声。
秋叶迈步上前执手一礼,喊道:“这位大人,末将乃是顾北侯麾下虎狼军制先锋校骑秋叶。李德平一系皆已伏诛,贼首李德平盖于乱军中伤重身死,走私货运如数清点,其余人等亟待贺大人定夺,不知能否代为通传一声?”
男子转身挑眼上下看了一圈秋叶,秋叶整个人一愣,‘顾北侯麾下’五个字能镇住绝大多数人,少有人在她自报家门后还用这种打量的眼神来看她。李德平当时要是听得是这一串自报家门,大约也不会信什么‘没有官职’‘攒些战功’的傻话了。
秋叶倒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这种神情和打量的目光分外熟悉。
“你是秋叶?”男人围着她左右转了一圈,发现什么似的忙不迭叠出一连串的笑容来对人。吹了一夜的冷风,本来被冷得有些坚硬的线条随着他的笑容柔和了下来,秋叶才发现这人面容虽然周正,却眼尾上挑,长了一双标准的狐狸眼。不笑的时候还好,一笑就显得有些轻佻。
他略略惊讶道:“长这么大了?”
他伸长了手绕过秋叶一边想十分亲昵似的拍拍秋叶的肩膀,拍了一半又忽然觉得对面是个半大的姑娘,这个动作不大好,于是转而背起手来点点头,只顾着笑:“没事,咱不用整那些虚的。我和谢疏止可算是......”
他本来想用‘青梅竹马’,话到了舌头尖上又觉得青梅竹马这个说法有些微妙,先把他自个儿微妙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从善如流地把那个词根卷了回去,换了个说法:“......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咱妹妹,不必那么客气。”
秋叶听他这口吻,心说这回可算是认识人了,没想到堂堂平海节度使还挺随和可亲,竟肯亲自巴在大门外守着这儿等人。
贺先为手放在后头,朝着秋叶的方向倾了一点身,用着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问:“妹妹,我不关心靖南三部那几条老王八怎么样。我就想问一句,谢疏止,他现在在哪儿?”
秋叶听他这话竟听出了一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她连忙低眉垂眼,磨磨蹭蹭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贺先为说他和谢白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但秋叶才第一次见到他,对人没有把握。她不知道谢白是说了些什么才把人叫来,自然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到什么程度,该怎么帮他圆场。
秋叶磨蹭着拉到尾声,刚打算硬着头皮把这尴尬的场面对付过去,就听见大街旁边一道朗声:“劳驾!这儿呢!”
秋不正还穿着分头时的那件青灰色的书生衣裳,人看着挺精神,耗费了一夜心思,身上倒不太狼狈,只是下摆沾了血,已经凝固成痂了。他施施然从街上另一头走过来,步子迈得有些慢,天光隐隐乍亮。一线天底下的人站在分界里,沾了一身的露水和潮气,眼皮子放得低了,像是刚睡醒那模样。
“我的天爷......”贺先为被这一幕震撼了眼球,真心实意地惊讶于对方的胆大包天,半天才蹭出了一声嘟囔,“......还真的是你!”
“……该说不说我同意你是这个!”贺先为边往前走边朝着来人比出了一个大拇指。
言罢,把自己都逗笑了。他快步上前揽住了谢白,使了点儿劲儿轻轻抓了对方一下,短暂又形式地庆祝了一会儿重逢之喜,“几年不见给我搞了个大的,啊,谢疏止!真有你的。”
他抓上两人往府里进,一边说道:“进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