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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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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谋了半辈子,竟然还是输了,输给谁,为什么,统统一概不知。名声、家人、权力和一切都在须臾间吹灰灯灭,成王败寇,他这副模样,大概也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李德平对着不见天日的夜色仰天长笑着,像是被执念吞没,陷入了不可见的疯魔中。要是秋叶在这儿,大概会以为他吃错了佛不知,这会儿中幻觉了。笑够了,竟有汩汩的红色血泪从眼眶奔出。李德平仅剩的那只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地方,仿佛痛苦才能让他清醒几分似的,他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妈的!苍天!你这贱人!为什么这么对我?!”李德平水匪出身,为了应衬这个将军的称号,捡起了自己不耐烦的书本,学着端起一张脸。临到死前,什么都忘了。

李德平失血过多,没能听到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他吼完那声后四周一片寂静,他听到有声音响起:“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李德平猛地瞪大双眼,用一个很诡异的姿势把头扭过去,在连片的黑色遮掩下,竟像断头一般。

“怎么是你?”李德平直直看着来人,不吼也不叫了,像是怕自己的粗鲁把眼前的幻觉吹飞似的。

这个人常年在战场上穿着带着獠牙的威武面,因此很少有人知道那张可怖的面具底下是一张貌若好女的美丽脸孔。但是李德平知道,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穆连云带着他回江南,一群大老粗把这个姑娘似的小孩围在中间,一群不要脸的大人玩心大起,欺负小孩,一只手就能把巴掌不到的小孩抄起来,在太阳底下把他高高举起。

于是李德平声音也放低了,气也不敢抽了:“四境主将擅离职守!你是要找死吗?!”

他死死用那只沾满血的手抓着来人的衣袍边角,把对方的衣角也染成了红色:“谢白!快回去啊!快回去啊!”

他失血过头迷失了神智,一瞬间忘记了今夕何夕,恍如他不是在犯下类同谋反的大罪路上被抓到,而是路上看见了闯祸的小辈,拳拳真心一片,长辈忍不住给小孩儿操心似的。

秋不正、化名秋不正的谢白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握住那只抓住他衣角的手:“李将军,还操心我呢。”

李德平愣在了原地,好似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只是呆愣着。

“当年收复失地,江南剿匪,虽然三部废物成这样,但几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没动到你们头上;靖南三部若是整合,轮不到你们三位中的哪一个,你们要当这个将军,要搞分裂,我也没管过,只要你们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我算是仁至义尽了。”谢白说,“你又是为着什么非要越过这条线呢?”

宛若当头棒喝,迷失的魂灵浑浑噩噩,在这一刻才恍恍惚惚被叫醒,李德平似乎想起自己所在何方了。他睁开眼使劲去看谢白那张脸,不知是否因为视线越发地模糊,他没法从这张脸上找到熟悉的影子。

他和穆连云一点儿也不像。

“你......你像谁呢?”李德平喃喃着,反正是不像他心心念念、追随已久的那个人。

云层一层一层绕开,宽阔的夜色底下,月亮终于肯冒出了头,是白汪汪的一点,像是年少时水寨外边荡漾开的水花一样,水花掉落,激起湖面涟漪一片。

李德平看着那一点银光,看了很久很久:“将军,你不懂我,到了我这把年纪,再不拼一把,就只能一辈子......”

“......都是条老水鬼了。”

提到靖南三部,所有人永远只会想到他们的匪寨出身,哪怕他们再登高,哪怕他们再权重。

那是谢白都不曾出生之前,江南流匪遍地,结成十二水寨,水寨相互勾连,用贪婪和无辜的灵魂血液结成这江南一系最大的恐怖怪物,寨中没有活生生的人,女人是用来奸/淫的工具,男人是用来插刀的刀柄,生下来的小孩往水底下一丢,不知道埋藏了多少枯骨,枯骨上面,肆无忌惮的大笑声在顶头上盘旋,朝廷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年幼的李德平拿着那把生锈刀割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头颅,用刀把把血肉挖出,留下白色的颅骨堆成山,供给寨主完成他那伤眼的审美,把枯骨叠成寨中的墙壁,混不管里边是生了苔藻霉菌还是生了虫。

李德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妈妈的女人抱着他的脑袋,那些人说孩子的肉鲜嫩,开心了就挑几个开膛破肚来吃一吃,破开肚子的李德平被女人拿什么东西缝上了,那些人把他往浮着蛆虫和枯骨的水上一丢,他浮了几天浮成了惨白色,竟也没彻底死去。

那不好说是上天的恩惠或是折磨。

直到有一天,女人咕噜噜的头颅被人丢到他脚下,她没有头的身子在那群人身下被使用着凌/虐着,反正死人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大概也不觉得难受。正在玩弄尸体的几个人换了个说法,疯狂的声音说女人的脸颊肉鲜嫩,丢了一把刀给他,叫他把血肉挖出。

李德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只记得自己端上了一盘肉片,他头挨得很低,贴刀地板上,被人一脚咕噜噜地踹了一圈,就像女人的脑袋一样。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着,睁着眼看着天顶,他看到穆连云从水寨底下凫水而出,嘴里叼着一把刀;他看见穆连云手起刀落,叫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和那堆白骨堆到了一起;他看见穆连云烧起熊熊大火,水面上冲天的火光中,穆连云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李德平生平第一次活过来,他冲上去拽着穆连云的衣角,哭着求着让人带走他,女人单薄的脸颊肉唤回了他最后一缕魂魄,千万枯骨看着他,女人没有脸颊的头颅看着他,他不想再当一只水鬼,他想当人。

穆连云抓着他的手,把那把沾着血的匕首塞给了他。

是穆连云唤起了他们!是穆连云许诺了他们!是穆连云说过,要他们重新站在光天化日下!不再当一只不见天日的水鬼!誓言犹然在耳!他们一起发了誓,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地方,要所有不甘魂魄闭上双眼!要夜间哀嚎的声音得以安息。

他相信了穆连云,他是第一批追随当时什么也不是的穆连云的人!他跟随者穆连云的脚步,一走就走出去了二十年。我李德平为着那个誓言一辈子奔波,为此死也不怕!

可是——可是——

小半辈子的风声吹过叠起涟漪的水面,水寨的潮湿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粘连着人。

张钧中一辈子都把自己当一条水鬼,李伸永自觉出淤泥不染,从不认为自己与这群贱人同流合污,只有他!只有他被丢在了这里!不甘当鬼,又做不了人!从未经历的人什么也不懂,眼光向下,就用那种看着水鬼凫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朝廷不会记挂他们,谢白也不会。他们一辈子走到这里,已经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要仰望的高度,还要奢求些什么呢?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还是惶惶苍天下,那只不见天日的小水鬼。老了就变成了老水鬼。总之不是个人。

没有人在乎。

只有穆连云。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穆将军,你为何丢下我们?!

明月沉了水面,底下仍有不散的枯骨和蛆虫,孑孓长成成虫生了翅膀,嗡嗡嗡地萦绕着他逃不脱的噩梦。

李德平在被血色遮蔽了的视线中无声地大笑。

他说:“......没有为什么,我输了就是输了。”

血气从他身上蔓延过来,像是想要蚕食什么似的,谢白若有所感:“......我还以为是因为我不姓穆,所以你们不服我。”

李德平眼皮掉了下去,手慢慢松开,雨后沾染了泥泞,他身子下滑,滑到了一片阴湿的泥地里。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啊,谢将军。

“......我们见过最璀璨的。你纵有盖世勇猛、三头六臂,也比不过......”

穆连云。

那把结束了冤魂罪孽的刀子放在了他的手中,年轻的穆连云问他:“你发誓你会做一个好人吗?”

“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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