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完血后去吃西餐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好选择,但虞子凝和十六对此都没有意见。
虞子凝低头看着自己盘子中的牛排意面,无论是卖相还是味道,这家高级西餐厅端上来的菜肴都要比食堂中要好得多,当然味道也贵得多。
可是,西餐厅中再怎么好吃,最多也就比食堂的饭菜好吃两倍吧,价格却高了将近十倍。从性价比这个角度来看,不怎么划算。
唉,我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虞子凝对于口腹之欲向来没有太多的追求,吃饭嘛,用一点生命体征维持餐保证饿不死就行。至于更多的追求,还是等财富自由了再说吧。
十六坐在虞子凝旁边,咔咔炫着西冷牛排。从见到江晚晴那一刻,她就装出来很文静、很羞涩的德性,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本性逐渐暴露。
“刚才在医院里的气氛和这里真不一样,感觉好割裂啊。”十六感叹道。
江晚晴坐在餐桌对面,正优雅娴熟地用刀叉分割她那一份牛排,听到这话,她手下的动作稍微一顿。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西餐厅中虽然安静,周围食客总有聊天之类的动静传来,使得她们不像在真空之中吃饭,稍微一点刀叉碰撞餐盘的声响都能把人吓一大跳。
在她们旁边的一张餐桌上,两个女孩一边吃一边聊着什么非常好笑的话题,以至于不断低声笑起来,笑声像珠颈斑鸠那样咕咕咕的;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三五个人聚在一起,时不时地碰杯,似乎在庆祝其中一个人工作成功调动。
“是很割裂吧,”江晚晴突然说道,“在医院时,觉得自己要么是走都走不动的病人,要么是伤心的家属,一转眼到了餐厅,又变成了好端端坐在这吃饭的健康人。”
“诶——姐姐,你外甥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啊?”十六问江晚晴。
虞子凝其实也很好奇这个问题,不过她始终没有开口。她惧怕雨中女郎漂浮的白雾一般的伤心情绪——可是她又在害怕什么呢?
她为什么会害怕江晚晴的伤心?
“神母,”江晚晴说,随后补充道,“神经性母细胞瘤,已经化疗三次了,这次不太好,消化道大出血,现在还在icu抢救。”
虞子凝对这个病症并不怎么了解,似乎从一些新闻报道和文学作品中看到过这几个字。那肯定是一种凶险的、可怕的病,它的降临意味着死神镰刀已经高高举起,随时等待收割。精巧而脆弱的生命在病魔面前不值一提。
十六难过地啊了一声,说了句“好可怜”,餐桌上一时又落入沉默,好像一种沉闷而凝滞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涌了进来。
十六看起来也感受到了雨中女郎的白雾,于是她岔开话题,故作高深地叹息一声:“有时候我会奇怪,到底哪个才是我?是不是我希望我成为什么,我就应该去什么场合?比如我希望我是个有钱的霸道总裁,我就应该多去参加什么上市公司的年会。”
“你那是唯心主义。”虞子凝咬着牙说。
“唯心主义有什么不好吗?”十六反驳,“吾心即是宇宙,我的感知造成这个世界,等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
江晚晴用餐巾纸轻轻擦了下嘴,口红在纸巾边缘留下桃粉色的痕迹。她说:“人在年轻健康,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切。直到完全无能为力了,会开始反省,是不是真的有战胜不了的东西,比如疾病啊、衰老啊、命运啊,甚至就是自己,也很难战胜。”
虞子凝突然想起来她很努力也没有办法考上J大的研究生,她有些丧气地耷拉着脑袋,看着牛排上凝结的黑椒汁。
“那总有战胜的时候嘛!”十六说,“如果不趁着年轻健康时去挑战一下,难道等到老了,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的时候,再去跟这些东西单挑?”
江晚晴安静地看着十六。但是她却在观察着虞子凝。
真奇怪,虞子凝感觉利维坦小姐在“观察”她。在她观察利维坦小姐的时候,利维坦小姐同样在观察她,用虞子凝所熟悉的那样严肃而茫然的神色,现在,虞子凝知道,当江晚晴流露出这样神色的时候,实际是她在进行某种苦痛的思索。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观察也是。
“有些东西是不可战胜的,”虞子凝虚弱地说,“比如我们就考不上清华和北大的研究生,我们只能上X大。”
“可是我保研X大啊。”
“那你为什么不尝试去考清华北大呢?”虞子凝问。
“这——”十六一时回答不上来,她低下头,气鼓鼓地用叉子戳了戳盘中的牛肉,几秒钟之后,她又说道,“我觉得总会有一个极点,一个顶峰,我们所能达到的最佳状态,所有人都在这个状态,再没有可以改进的——就像‘陶然无喜亦无忧’的状态,我们应该管这个状态叫什么呢?桃花源?理想国?”
虞子凝忽然说:“帕累托最优。”
江晚晴看着她。
她也回望着江晚晴。
一种情绪突然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仿佛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即使关门闭户,它也会从中央空调的出风口迫不及待地奔涌出来。隔壁餐桌上谈笑的女孩、庆贺的朋友,都被隔绝到很远很远之外。虞子凝跌入了雨中女郎那下着雨的世界,她站在潮湿泥泞的荒原中央,灰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她,雨中女郎站在比地平线更加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