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寒走了。
“这边。”听着人马声远去,明秀低低说了一句,率先走向禅房。他身后的小沙弥跑来跑去的,把和尚们全都赶回了各自的屋子。不多时,这夜重新寂静下来,两个人在廊下一前一后地走着。
“你不必为了他们,或者为了我……”
“不。纪哥。不是为了你。”明秀斩钉截铁地道。此刻他的头发真是乱七八糟,短短地蹭着他的肩膀,他摸了一把,笑道,“也不是为了吓唬他。明天我便正式落发。”
阿诵喉中一梗,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心中格外的沉重。陆之寒什么都是错的,唯独这一点说对了——他不过是利用明秀来保护……他喉结一动,拒绝再向下深想,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他们必须趁着陆之寒不在尽快离开。
在阿诵胡思乱想之际,二人走进住持禅房。禅房之内空无一人。只见明秀将桌边的烛台一转,从书架背后,便现出一条暗道来,宽窄仅容一人通过。阿诵心下暗惊,想到明秀如今暂代住持,定然是刘尔逊将这暗道交待给他,又不免为明秀感到酸楚。他们还是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直到眼前豁然开朗,现出油灯的火光来。
见有人进来,这处空间内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除了宋汀州。
他盘腿闭眼坐在众人中间,阿诵进来前如此,阿诵进来后还是如此,姿态宽和,表情放松;听见四周人的动静,他的眼睛还是闭着,只是略略侧耳,笑道:“是明秀小师傅又回来了吗?”
明秀诵了一声佛号。阿诵暗暗打量一圈,只见此间众人不少是在鸽王处那一夜的熟面孔,脸色愈发冷了。只是宋汀州却很奇怪,令他不由得看了又看。
“怎么?”宋汀州关切道。
“是……还有那位……”那衣着极为清凉的女子凑在他耳边回了一句,宋汀州脸上现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是童小友。”
“你的眼睛怎么了?”
宋汀州苦笑一声。
“到日子了。”
他只说了四个字,也只能说这四个字。但是只要四个字就够了,阿诵已然懂了。但是他又多希望自己没有懂,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宋汀州看不见,却似乎感觉得到。
“走罢。”摇了摇头,宋汀州说。
洞内的人又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我送你们。”嘴巴比脑子更快,阿诵已经说了出来,“明秀……你留在这里。”
*
晚间的雨早已停了。一行人沉默地走在京郊的小路上。小路上杂草丛生,宋汀州走得不紧不慢,而阿诵就走在他身侧。
“你想问什么,问吧。”
他们两个走在队伍的最后,阿诵身躯紧绷,仍在强压怒火。深深地呼吸了几次,他才开口道:“你这么快就瞎了。”
这句话不是攻击,也不是挖苦,宋汀州一清二楚。
“不错。我说过,为了试药,我吃过一百二十六丸。在这一百二十六次之中,我发现七日内若不服此丸,第八日便如万蚁噬心般痛苦;可若是像我这样吃药如喝水一般频繁,总有一日要七窍流血而死……”夜色之中,宋汀州的两鬓星星点点,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生出白发。
“那你就这么样对待王得意!”
宋汀州长叹一声。
“我又何尝是真的想这么对他呢?”
阿诵迟迟不能言语,方才他对着举刀落发的明秀尚且没有慌乱,只是现在脑中却一片空白:“你既然……既然研究了这么多年……这东西便一点解药都没有吗?没有任何、任何解决的办法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王得意像你一样瞎了眼睛……甚至,甚至哑了喉咙,坏了耳朵,早早丧命?他叫你一声大哥,为了你出力卖命,你怎能这么对他?!”
他这一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走得愈发慢了。
宋汀州摇了摇头。
“你是剑客,你怎会不明白呢?待会儿,你自己去问他罢。”
果然,不多时,他们便在一处小溪前停了下来。
小溪前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仿佛就在去年,那双害了雪盲的双眼之中影影绰绰、模模糊糊见到的两个人影。那时只道他是一个死有余辜的亡命之徒,可是现在,明明只是一月不见,再一见到,心中却生出绝望的欢喜。
“王……”他想要叫那人的名字,却只见那略矮一些的人影凑到高一些的人影耳旁说了句话,那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道笑些什么,只是此刻听来近乎刺耳。他闭上了嘴,嘴唇越抿越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