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烧鸭子的老麦,在顺天卖了三十年的烧鸭子。
但是这几天,他所遇到的怪事比他在顺天的三十年都多。尽管这三十年间,他也偶尔听过一些怪事:比如十年前在街面上出现得越来越多的喜子,和他们押解的一个又一个武人,有时候不一定是武人,也可能是十年前被喜子们破门而入带走的刘屠户。但是说到底,那是朝廷要拿人,和他们没关系,和他卖烧鸭子的老麦也没关系。他尽可以一直卖他的烧鸭子。
可是这几天的怪事实在不少。有一天早上,他照旧天没亮的时候就把炉里的鸭子挂了出来,准备开门迎客;一共三百只鸭子,全是他一个人的活儿。他心满意足地打开店门,黎明之前一切都是黑黢黢的,在黑黢黢的夜色之中,有一具黑黢黢的尸体,就挂在他门脸的对面。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鬼。可是等他定睛看了好几眼,他才明白那是什么。他还没有尖叫,便已经听见有人说话,他只好全神僵硬,僵在原地。
“哎,你吓着人了。”
“那有什么打紧……”
“不成。这家烧鸭子好吃得不得了。你吓坏了这里的老板,我吃什么?”
“……二爷怪嘴馋哩。可是二爷,老板不是已经看见了?”
现在的老麦可不是浑身僵硬了,他简直浑身冰冷。早在十年前他就应该想到的。刘屠户被喜子们抓走之后第二天,脑袋瓜子就被挂在了城门楼子上,他去买鸭子的时候见到的;如今这些人连喜子都杀——
“呀。真不巧。”那人笑了一下,已经从黑暗当中走了出来,面目之中有些说不清的熟悉感;他身后跟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倒是很难将他们两个同什么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联系起来。
“是我啊老麦。我可是你的回头客。”那人身量高大,面容说不上多么英俊,却一眼就让人感到十分顽皮可亲,他随手一指已经挂出来的一排鸭子,“你给我挑一只最肥的吧。”
老麦此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或许他说的是实话。但老麦还是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拿起炉钩,果真为来人挑选了一只最肥的鸭子,又颤巍巍地为他将油纸包好。
“不……嗯,再来两只吧。雪时和你还没有吃过呢。”他对那书生说,说着一笑,笑容里说不清是有点寂寥还是什么,但是很快又快活起来,转向老麦道,“老板,你的烧鸭子就连鸭屁股都那么好吃。”
他看起来这么样的好说话,让老麦的躯体重新找回了一点体温,他壮着差点被吓破的胆子,赔笑道:“两……两位起得好早啊。”说罢,他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对这样的亡命之徒,什么都不该问,什么也都不该说。
这位“熟客”闻言,居然脾气很好地点了点头。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身后挂起的那具喜子尸体撞进老麦的眼睛——原来是这么个“虫”,可不是嘛,喜子,蜘蛛,不就是虫?熟客善解人意地笑道,“老板觉得这东西放这里晦气,挡了你的生意,我们一会儿搬走便是。”
老麦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脸。
包好三只烧鸭子,这二人便离开了,桌上摆着一锭银子。那具尚且柔软的尸体被书生轻轻松松地扛在肩上。他们离开以后,天边现出一线熹微的白光,老麦这才如梦方醒,坐下来抽了一袋子水烟,冷静下来,才开始继续挂他的烧鸭子。
等到他的三百只鸭子已经卖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队黑漆漆的喜子,从街巷另一头走了过来,先是离他们最近的商铺遭了殃——“喜从天降,必有灾殃”,老麦听惯了的,心中连叫不好。闭门谢客的,遭他们踹门进去;门户大敞四开的,也免不得受几句盘问,砸一片桌椅,眼见着喜子们又分出来一队,朝他这里来了,他后背上汗出如浆,直在心中骂早上那位可亲的“熟客”。
喜子队为首的是三个人,打头的那个听人叫“魏小旗”,后头跟着一个歪瓜裂枣,一个长得更是獐头鼠目,浑似一只黄鼠狼。这三个人一出来便是大呼小叫、趾高气扬,街面上响起叫骂声、哀求声,还有女人的哭泣声。
魏小旗背着手,踱着步子,走到老麦跟前,身后跟着他的两个丑陋的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