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洛突然高声,蒋彻这才从思绪中脱离,拱手后便匆匆离开。
萧洛斜眼看着蒋彻离去的身影,冷哼一声。
一旁的穆渊微眯眼,“难不成郡主在与他置气?”
“我同他置什么气?”
萧洛撑着扶杖,加快步伐,想甩了身边的人,可她如今单腿行走,另一腿僵硬如石块,就是街上拄着木棍的老头走的都可能比她快。
越想越气恼,萧洛手持的扶杖在青砖上打滑,整个人失去重心,不平稳,向前倒去。
没有预想中的摔倒,一双稳稳的手扶住了她。
萧洛也不客气,借着穆渊的手臂重新站好,轻骂手里的扶杖,“你这破木头,也想摔死我不成?”
正当她想走,可圈着自己的人并未松手,反倒禁锢得更紧,萧洛秀眉紧蹙,满是疑惑,仰起下巴看着穆渊。
“自他出现后,郡主气质就变得浮躁,郡主对他真就没有半分情意在么?”
萧洛面色冷下,也不去拨弄锢在腰间的手,看着穆渊的眼神没有丝毫慌乱。
“难道我还需要向你禀报不成?”
闻言,穆渊抿唇浅笑,意味不明,轻轻松开搂着萧洛的手,指尖碾了碾她的衣袖。
“郡主当然不需要告诉我,只是郁廷想要知道,所以斗胆问了出来。”
穆渊心平气和,倒也坦荡,萧洛又有些懊悔将才的语气太冲动了。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感觉,她使性子,别人应该也当针尖对麦芒,这样她反倒没甚负担,最怕就是穆渊这种,面上波澜不惊,还不拘谨的。这样显得她脾气太差。
看萧洛发完脾气,顿又偃旗息鼓的样子,穆渊只觉可爱,脑中搜寻一番,提议道:“太湖堤岸边杨柳色新,且白鹭飞于湖上,景色绝佳,待郡主用惯扶杖后,一同游湖可好?”
萧洛急于翻篇,欣然答应了下来。
游湖之日,萧洛坐于船上,满眼皆是河湖景象,湖上微风吹过,带来岸边的阵阵桃花香,顿觉心旷神怡。
“今日来游湖的人可真多。”萧洛爬在窗户边,湖上有大大小小的船,远处岸边许多铺子和行人。
萧洛回过头看着穆渊,他穿着圆领冰蓝丝绸宽袍,眼尾飞扬斜入鬓,似乎并不在乎湖上美景。
她暗自腹诽,明明是他邀自己来的,但他怎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穆渊撇去茶上浮气,抿了一口,“寒食前后,外出踏青赏花的人很多。”
纵使这番美景,也只在看的第一眼时惊诧,再看几眼就没了初见的惊艳。萧洛回身坐好,对穆渊说:“你是不是看过很多次啦,总觉得你看起来兴致不高。”
穆渊微微摇头,将点心送至她面前,“此等春色何年没有,与郡主相陪,景色才更别具一格。”
闻言,萧洛连忙垂下头,用吃点心的动作挡住表情。这穆渊说话,还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船至岸边,萧洛旧伤未愈,穆渊护送周道,在下船时将萧洛横抱至陆地,但很快就放下,又将扶杖递送到萧洛手中。
穆渊长随看了,心中叹道,自家少爷何时这么亲力亲为,他服侍在穆渊身边,还从未见过穆渊有对谁这么上心。
有一年轻女子见远处码头的来人,揽着花篮上前吆喝着卖花。
“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穆渊吟诵道。
萧洛会意,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和别的孩童争输赢,脑袋上插满花的景象,不由得觉得羞赧。
穆渊买了两朵,替萧洛簪上。
行至堤岸上,萧洛瞧见远处摊铺货架上的折扇,想着买扇子送予穆渊,就当回了人情。
只是行到铺子边,喜悦的面色顿时僵住。
女子见来人是一对,从架上取下一把墨迹已干的山水画折扇,递至萧洛面前,“姑娘来的正好,这一把可是我们书院的第一聪明人将将画好的!”
女子伸着的手迟迟没有人接,还是穆渊接过。穆渊看了眼湖边桌岸上,正俯身描摹画作的蒋彻,风吹起他的衣摆和发带,他人却如松树般稳定。
蒋彻落完最后一笔,才歇笔站直,将折扇将交由李可韵,只是余光瞥到来人,也不由得顿住。
“思谦哥哥画得真快。”李可韵接过折扇,丝毫没有察觉到两边气氛有什么不对,见对面男子视线在手中这把扇子上,遂连忙将折扇递予他。
穆渊仔细看着扇面,称赞了一番,“没想到蒋彻兄画工也是一流。”
“是吧,公子也这样觉得,我爹也说,思谦哥哥是整个学院才华最出众的,将来定能高中状元。”
李可韵听后笑逐颜开,望向蒋彻,蒋彻则是微微摇头。
“穆渊兄谬赞了。”
穆渊把手中扇面的画递到萧洛面前,萧洛有些皮笑肉不笑,心不在焉地说道:“我看不懂这些,你要是喜欢,那多买些,权当我送给你的礼物。”说完眼皮一翻,视线便转移到其他地方。
穆渊挑了几把,李可韵在一旁打包,分外开心,对蒋彻说:“几个月后去考试的盘缠再也不用考虑了!”
蒋彻不语,抬手拍了拍落在她发顶的花瓣。
闻言,本来正望着其他地方的萧洛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
科考的盘缠?
王府里吃穿用度哪一样缺了他的,更何况等他临别时,府里还会再赠予金银的,还需要靠画这些破画挣盘缠?
再看那蒋彻望向那女子的眼神,是一种自然,没掺杂任何情绪,最放松的状态。
而以往在王府里的见面,他哪一次不是回避,拘谨,侧目而视,一点也不真挚。
正要离开时,萧洛冷不丁说了句,“你们倒挺相配。”
李可韵笑得乖巧,俏皮地看了蒋彻一眼,蒋彻微微扯了下嘴角,就回身到桌案边。
萧洛养伤的日子,穆渊一直陪在身边照看,说他要负责到底。但萧洛沉迷饮酒,膝盖的伤好得极慢,甚至伤口恶化至麻木。
又过了三月,她与家人一同吃饭时,蒋彻因即将去直隶参加科考,前来拜别。
她饭后本就容易犯困,撑着脑袋坐在一边,看见蒋彻的脸时,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做梦了。
回去自己寝殿的路上,萧洛走得很慢,蒋彻远远地就追了过来。
“郡主的伤可大好了?”
“好不好的,同你没关系。”
蒋彻眼神微垂,袖子下的手握紧,“郡主无恙,我也会更安心些。”
萧洛讥讽地笑了笑,“我好了,你安心什么,我看呐,还是这次考出个好成绩,才最能让你安心了吧?”
她一边是贴身侍女,另一边就是蒋彻,她实在不想看见他,故意加快了步伐,要甩开他,好在他也没再跟上来。
可走出了几步,也只得意了一瞬,心中就又空落落的。
后面人的声音沉稳,“我明日就启程去江宁了,郡主保重。”
秋天,总是最繁忙,也最热闹。
萧洛撺掇着穆渊,让他去劝衡王,同意她去一趟江夏。衡王看有穆渊陪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同意了,并且替萧洛稳住了衡王妃。
在外逛了接近两月,萧洛才终于回府,穆渊因为家族中的事务,将她送回后,又南下回家。
萧洛向父亲讲了一路的见闻,衡王对穆渊十分满意,遂询问萧洛对穆渊的看法。
萧洛的话匣子彻底关上了,抿着嘴巴,支支吾吾不作声。
衡王为人一向温厚,对做错了事的下人也不急不怒,但偏偏因为女儿的要求,去对那礼部尚书开口。
“这个穆渊凡事都最先看重你,能像这样一心一意对你的,以后又能再遇见几人呢?再者说如果你想选择你喜欢的,但人家未必就会真心待你。”
见萧洛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衡王语重心长,“你对他做了那样的事,还怎么要求他去真心待你?不把你当仇人看待,已经是他宽容大度了。”
衡王叹了口气,他能看出女儿的偏好,但选择始终是由她来做。
“谁要他真心待我,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让我不高兴了,就会受到惩罚!”萧洛语气有些激动,说完就站起跑出了门。
秋雨萧瑟,连绵不断,枯黄的树叶飘零落地。
蒋彻对这次落榜的结果满腹疑惑,不明所以。他准备充分,自认为各科答题思路全面,书写过程洋洋洒洒,几乎没有遇到阻碍。
可最终却榜上无名。
不是他惧怕失败,虽说君子折而不挠,但他想了几天,都想不明原因。
终于赶路回到了梁溪,蒋彻先去兰祁书院,拜访院士。院士得知蒋彻落榜的消息,同样震惊,但他仔细询问了蒋彻考题和答题内容时,连他也陷入不解。
思来想去,院士安慰蒋彻,“你刚满十八,以后的日子还长,不必拘泥于这眼前的失意。”
蒋彻颔首,拜谢了院士,又赶往衡王府,向衡王说明了此次乡试前后的情况。
衡王深深叹了口气,不仅安抚蒋彻,还要管事准备金银赠予。
蒋彻连忙婉拒,他本就居住在王府,承接衡王恩赐。无论是院士,还是衡王,他都感激他们没有恶言,还真诚劝慰。
“思谦啊,你且放心在王府住着,我家那儿子淘气,已经气跑了好几个教书先生。我想你秉性温和,不如就由你来教卬儿,你看如何啊?”
“彻定当全力以赴,不复王爷信任。”
课室内,除了萧卬,还有宗室内的其他子弟。这些日子,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教书先生,只要他们不发出声音,那么他便不会有反应。
蒋彻讲课的内容是《史记》选段,“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
清朗平稳的声线如琴音般悠扬,室内香炉袅袅,温暖如春。
这些小子几乎都在十一二岁,有的听着诵读声,早已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有的偷偷在书案下偷看街上买来的本子;还有的揉着纸团互相投掷……
萧洛进门,悄悄走近,坐到萧卬旁边的空座位,伸手便将支着萧卬下巴的手拨开,萧卬没了支撑,头迅速磕向书桌,又及时刹住。
这一惊吓,萧卬捋着胸口平复喘息,拧眉愤愤望向两边,在看见姐姐的脸后,愤怒的表情顿时又消退了下去,百无聊赖地翻书,假装在听课。
辰时三刻一过,学生们像是解脱般伸着懒腰,三三两两离开课室,作鸟兽散。萧洛回过头,蒋彻心无旁骛地收拾书籍,整理桌案。
“有问有答才叫上课,你光顾着自己念书,也不管学生学不学,这算哪门子的老师?”
良久,蒋彻收拾好书箱,才答:“人是强迫不来的。从前教他们的老师,没教多少课,成天拿着戒尺训斥学生,学生们并不会因此就认真听课。”
“那你只顾着讲课,他们就会听了吗?”
“书里人物众多,总有学生注意到,好奇,就认真听了下去,获得启迪。”蒋彻单肩背着书箱,经过萧洛身边,“况且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们能否学会也不急这一时。”
萧洛视线看着蒋彻的袍角,虽然听着他讲话声,却忘记听懂他讲了什么。只觉得他变了,变得更加磊落,有话则说,不像以前那样闷头葫芦似的。
更何况他落榜了,不是应该更失意,更难过么?可看他这副样子,丝毫不对那件事上心。可明明之前他表现出的样子,不是应该更在意科考的结果吗?
萧洛不解。
“听说你这次考试又落第了,你当真一点都不难过?”萧洛神情有些复杂。
蒋彻扯了扯嘴角,“再怎么难过,我也会接受结果。”说完,与她擦肩而过,但衣袖却被扯住。
萧洛有些心虚,“那你那门亲事,怎么说?”她问。
他不是说考中了,就去娶那个女子么,但现在没考中……
蒋彻唇线抿直,莞尔一笑,只说了声:“告辞。”甩了衣袖就离开教室。
萧洛也没追过去,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喊,“你别误会,我只是来看我弟弟读书的!”人影消失后,萧洛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只是一颗好看的石头罢了,但性格简直差到极点。
萧洛冷静下来,眯起眼睛。可他样貌确实过人,她见过这么多人,却唯独对他念念不忘。那相貌比男子俊美,又比女子硬朗。
每次只要见他,视线就不由自主被他吸引过去。
一连许多天,萧洛都来督促萧卬上课,暗中观察蒋彻,他一切都很平静,只不过在新岁家宴上,蒋彻面无表情喝了许多酒。
萧洛勾起嘴角。遥想去年同时,她郁郁不闷,喝了许多酒,此刻他心里应该也不舒服吧。
蒋彻回到住处,脱了外袍,便侧倒在床榻边,迷糊间,看到一张笑容洋溢的脸。他视线凝固,抬起手,指腹摩挲那张脸,温热柔软的触感分外真实。
“你很不开心。”萧洛的手覆在蒋彻的手背上,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心。
蒋彻缓慢点了点下巴。
“暂时忘了那些,好吗?忘了功名,也忘了我的身份?”萧洛蹲在床榻边,鼻尖贴近,闻见了他衣衫上淡淡的酒香和墨香。
蒋彻闭上眼,鸦羽般的长睫弯弯,嗫嚅着嘴唇,萧洛侧过脸,耳朵靠过去,他的气息拂过鬓发,“我是不是做错了。”他说。
萧洛回过头,蒋彻掀起眼帘,眼皮上有一道淡淡的浅褶,“或许像你说的那样,我这种人,根本不配为民请命,”他苦笑道,“连区区考试竟都拦住了我两次。”
她连忙摇头,抓着他的手臂,说:“你没有错,没有错……”她感觉到蒋彻的情绪很低落,她张开双臂,紧紧搂著蒋彻,他没有像去年那样推开她。
他的身体很温暖,她埋在他肩颈边,彼此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她行事举止夸张惯了,他也忘记了要维持理智,他长臂扯过被褥,盖在两人身上。
“我一无是处,到底是哪里让郡主青睐至此。”
他像是喝醉了的自言自语,萧洛抬脸,唇瓣就触到了他的下颚,她连忙抿唇,好一会才说:“可能我从来没被人这么指责过吧。”
她说的是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从小,身边的人对她毕恭毕敬,从未有人像他这样说过她。
“你是个正直的人。”
萧洛看着蒋彻安静的脸,好像睡着了,她亲了亲他的脸颊,干了这件她早就想干的事。
事实证明,蒋彻是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