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没亮,蒋彻就因醉酒后口渴而醒来。只不过起身时,半边肩膀被压盖着,望见是萧洛的脸后,他彻底清醒。
萧洛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可是肩膀却被人来回晃动,似是故意要将她叫醒。
“别吵我!”她带了些脾气地呓语道。
待到日上三竿,萧洛才打着哈切,从床上起来,不远处的蒋彻正襟危坐,直直地盯着她。
萧洛伸了个懒腰,这会她算是睡饱了,“哎呦,现在怎么敢看着我啦?”她语气轻松,想到前些日子他把她当作个透明人,她就来气。
蒋彻喉结滑动,视线连忙垂下,“我本想送郡主回殿,可怕一路上被人看去,恐多嘴舌。”
“哦,你是怕我丢了你的脸?”
“不是,我可以不要脸面,可是郡主的名声更重要。”
闻言,萧洛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又没发生什么,在你这睡个觉嘛,要是有人敢乱说话,我就叫人割了他们的舌头!”
萧洛从床榻上下来,衣衫发皱,趿拉着鞋子,坐到离蒋彻很近的矮塌边。
“吃早饭了吗?一起去吃吧。”萧洛捂着嘴巴,睡眼惺忪,眼皮发肿。
蒋彻轻笑,这小郡主总是问一些看似有选择的问句,然后又替人做了决定。
余光瞥见了蒋彻,“有什么好笑的。”萧洛嘟囔道,脑中瞬间回忆起昨晚,她趁他睡着,偷偷亲了他的事。
“你的右膝怎么样了?”蒋彻没有回答,而是另作提问。
说到膝盖,萧洛伸直了腿,有些抱怨道:“恢复得很差,到现在都是肿着的。”她说着就撩起衣摆,光洁细直的小腿上,赫然有一道红色凸起的疤痕。
蒋彻眯眼,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从书桌边快步走来,在萧洛身边蹲下。
她的膝盖上有寸许疤痕,在这条腿上分外丑陋,疤痕下侧还有肿胀,萧洛指着那,“这里特别麻,而且我感受不到它。”她声音有点委屈。
冰凉的指腹接触到她时,她腿上的肌肤瑟缩。
“没有大夫为你施针?”
萧洛摇摇头,“我本就不想看见大夫,他总爱在我母亲面前搬弄是非,母亲听后就来训斥我。”
“伤口拆线后,我就说我好了,然后再也不用见大夫了。”
蒋彻揉了揉那处隆起的肉,其实他用了力了,但萧洛却没有半分反应,明显那里的经脉已经出现问题了。
“穆渊也没有发现?”蒋彻声音有些急。
萧洛不以为意,“他能发现什么,他又不是大夫。”
见蒋彻不言,皱着眉头似在思考,萧洛轻翘着脚,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正对着她的眼,认真道:“回去后,让随从找布料包裹住这一段,注意保暖。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代为针灸,帮你将肿块散去。”
萧洛心中委屈,眼中有些酸,“那我受伤的时候,你怎么没来关心我?”
蒋彻挑眉,他从下人口中得知她受伤,不是第一时间赶过去了么。
“你为什么要忽视我!”萧洛从榻上倾下,紧紧搂著蒋彻脖颈,嗓子嘶哑道。
忽视他,让他滚的,不都是她吗,蒋彻不解,僵硬抬手,捋了捋她的后背,她的肩膀轻轻颤抖,趴在他肩侧。
“你以后不许再对我冷冰冰的,听见了没有。”萧洛抽泣,带着哭腔,“答应我!”她收紧手臂。
“嗯。”他认真点头。
自此以后,每逢蒋彻上课,萧洛到的比她弟弟还要早,坐在最前排,比课上的其他学生都要认真。她举手提问,有时候连开小差的学生都开始聚精会神,仔细去听萧洛和他们老师究竟在争论些什么。
下了课,萧洛和萧卬一同去用饭。
萧卬一脸困倦,想着吃完饭,下午干脆回房午睡,要么是跟朋友溜出府外也好。总之不论怎样,他都不要回讲课堂,听那个年轻先生讲课了。
“姐姐,要是你是男儿就好了,这样父亲就不用整天逼着我去读书了。”萧卬抱怨道。
萧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才十一岁,肩膀居然已经快和她齐平了。
“你觉得父亲让你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萧卬哼了声,“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让那些教书先生有口饭吃,不饿死。”
“当然,我不是说那蒋先生啊,毕竟我也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才来听他讲课的。”
一听萧卬嘴贫,萧洛故意变了脸,用力捏了下他的肩膀,“你这小家伙。”
萧卬撅了撅嘴,嘟囔道:“我又没说错。”
“欸,既然你也知道教书先生要吃饭,那你也应该清楚那些成天哄着你出去玩的人,应该也是差不多的,你又如何知道,他们是不是因你的地位和钱财而来。”
萧卬耸了耸肩,“可他们因何而来,我为什么要去在意呢?”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真是因名利而来的人,有一天他们也会因为别人更有名利,而离开你。
而父亲让你读书,以史为鉴,你便可以以本质看透那些人,而不是被他们控制着去达成他们的欲望。”
萧洛语气郑重,侧过脸,却发现萧卬打了个哈切。
“你听见没有?”萧洛食指戳了下萧卬脑瓜。
萧卬歪了下头,摆着袖子,走路姿势分外松弛。
“哪有那么复杂,要是敢踩在我头上,我肯定让他们好看。”
萧洛分外诧异,看着脸还是圆嘟嘟的弟弟,竟漫不经心地口出狂言。
“哎哟,不愧是小世子大人呐,我都怕了。”
萧卬拽着萧洛的袖子,低声道:“姐姐,我下午出府,你可千万别告诉父亲。”
萧洛捂嘴笑道:“我哪敢告诉父亲啊,万一你以后让我好看了,我可如何是好?”她拽走萧卬手里的袖子,向月门跑去。
萧卬提起衣袍,连忙追上,“姐姐别说笑了,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啊!”
接连三月,萧洛去蒋彻课堂听课,课后他来她寝殿,替她膝盖针灸。
衡王听说了此事,与夫人商议了下,既然女儿喜欢,不如就为她和蒋彻定下这门亲事。
一日,衡王差人将蒋彻叫来,说明了此事,蒋彻听后,先是迟疑,再是神色凝重。
衡王问:“你,可是不愿?”
蒋彻垂眼,道:“彻无身份,也没有功名,王爷能信任我,我自是感激万分。”
“那你还在犹豫些什么?”
蒋彻双手互握于胸前,“我想,等我日后考取功名,再回来迎娶郡主。”
衡王诧异,捋了捋胡子,转又眉头紧锁,心中愧疚心起,想当初就不该应了女儿的请求,造成如今这等弄巧成拙之事。
萧洛得知此事后,愁眉苦脸,对衡王说:“考试,考试……那我岂不是又要再等上三年?”
衡王摇摇头,“我当初就该阻拦着你点,”他深深叹了口气,“当然说这些,也都迟了。”
那时,萧洛因为听蒋彻说,他考取到功名后,就要与别人家女儿成亲。他用这样的理由拒绝自己,让她觉得气到了极点。所以,她让父亲跟那礼部尚书说了,把蒋彻的卷子淹了,这样一来,不管他写得答卷有多出彩,榜上都不会有他的名字。
……
蒋彻按惯例备课,看书,批阅文章,萧洛时不时就带点心过去献殷勤。蒋彻倒不太习惯萧洛没刺的样子,他可不会觉得是萧洛改了性子。
“你是想我干些什么?”
萧洛摇了摇头。
她一脸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一看就不对劲。
“那你是又弄坏了我的东西?”蒋彻身边别无他物,留着以往母亲做的紫泥人,前天,萧洛发现了觉得好玩,放在手里左右瞧,一不留心就摔在了地上。
不知是否是因为心中有愧,萧洛总觉得蒋彻是知道了些什么,遂佯装生气,高声道:“你为什么要像审犯人一样的审我啊!”
蒋彻敛眉,眸中柔和,“莫非是我说话声音重了么。”
萧洛唇瓣撅起,偷偷看了蒋彻一眼,他俊朗的脸上满是关切,他的眉眼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是一种难得的温和,令人不自觉地放下心中的戒备。
她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却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略带愧疚的神色使得蒋彻的眼神更加柔和了几分。
“你不舒服吗?”蒋彻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忧虑。那种声音,不带任何虚伪或做作,只是纯粹地想要关心她。
萧洛轻轻摇头,虽然心中泛起些许波澜,但还是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没事,可能我有点累了吧。”
蒋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摸她的额头,却又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收回,声音中带着一丝坚定:“你若是累了,便休息吧。若是有什么难过的事,也可以告诉我。”
“谢谢你,蒋彻。”她轻声道,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但,但我要是说了,你不能怪我。”
他并没有急于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细致的关怀。萧洛被这种目光弄得有些愣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你先发誓,不许怪我!”她声调转高。
蒋彻不明所以,只道:“你觉得你想说的那件事,我会怪你?”
“其实,也不止是,不止是一件事……”萧洛话说得支支吾吾,又低下了眼。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就说吧,我答应你便是。”
萧洛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音,“其实,冬日那场宴会后,是我偷跑进你房间的。”
“因为你住处外也没人看守着的嘛。”
萧洛侧身转过去,直到视线范围内连蒋彻一点影子都没有。
蒋彻扬了扬唇,“这是当然,你总不能是凭空出现在我房里。”
闻言,萧洛转头,直直地看着蒋彻,郑重道:“其实我就是凭空出现的,因为我会神仙,会法术。”
蒋彻轻点下巴,唇角扯起,“嗯,我相信。”
萧洛至始至终不能对蒋彻坦白那件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沉默了半晌,她傻笑出声,说:“其实我刚刚是开玩笑的。”她又转过了身,继续说:“那天我趁你醉酒后,偷偷亲了你。”她快速说完,声音越来越小。
听到这话时,蒋彻正在喝水,他咳嗽了一声,刚喝下的水又被吐了出去,白色耳尖迅速红到了下巴。
蒋彻放下茶碗,拿起一边的布帕擦拭水渍,看起来还算镇定。
长时间没有听到蒋彻回应,萧洛这才转过身,她手指绕着发尾,眼睛瞪圆了看他,“你一个大男人,应该不会怪我吧?”
看蒋彻偏过头去,萧洛连忙跑了几步到了书桌前,歪着头去追着他的脸看,“你是不是怪我了?”
蒋彻喉咙动了动,眉眼压着,在萧洛执意追问下,才迟疑问道:“这对郡主来说,难道是家常便饭么?”
“欸?”萧洛猛地推了下他的胳膊,“我哪有那么随便啊,你见我亲别人了吗?”
“郡主,别激动。”
“我激动了吗?”
萧洛声调变高,着实有些生气。这个蒋彻在感情面前确确实实是个榆木脑袋。
她转念一想,既然他一定要考取功名,照他的才学,他一定可以高中,那她对他做的那件事就会被覆盖掉。
所以,她其实可以不用告诉他,只要瞒下去,直到他考中就好。
思即此,萧洛一手握紧他的手腕,颇为霸道地说:“以后你只能让我一个人这样对你,如果有人像我这样对你,你一定要拒绝她,听到了嘛!”
此刻,萧洛顿觉自己像个欺男霸男的恶女,正威逼着眼前这个神仪明秀,清冷如冰,不为强权所折腰的男子。
不同于她紧绷着的气质,蒋彻只觉奇怪又有些有趣,“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
他嗓音低沉,尾音像是在笑。
“你知道就好!”萧洛朝他挤了下眼睛,撂下“警告”,飞快就跑了出去。
冬去春来,直隶的礼部尚书徐尚书被调任至京城,北上时经过衡王府,便前去拜访。
衡王身体抱恙,便差人叫蒋彻先去接待徐尚书。
徐尚书一听蒋彻报上姓名,他脸色暗下,又再三询问了蒋彻的来历。
蒋彻疑惑,但也一一作答,直到最后这位徐大人诵出了他去年考试中的一段句子,他才好奇反问。
“敢问徐大人可是留意过晚辈的文章?”
徐尚书脸上表情不置可否,心里也叹道,这年轻人是个人才,可不知为何要被困于这藩王府。
他本以为是蒋彻与衡王有过节,衡王才让他淹了蒋彻的考卷。可如今蒋彻却安安生生地在王府生活,且十分被礼待。
其中缘由,他不得而知。
徐尚书清了清嗓,“其实我一早就听说过你,你十四写的那篇文章,措辞华丽,但有些地方太过空泛,虽巧妙,可不切实际。”
“晚辈明白。”蒋彻拧眉,那是他第一次参加秋闱,没想到徐尚书居然对他那时的考卷有印象。
徐尚书看了眼门外,又招了招手,让蒋彻走近。
待蒋彻靠近,他低声道:“年轻人,我告诉你一个法子,若你还有志向,三年后赶路去京城考试,别留在江南。”
徐尚书是让他换考区,蒋彻几乎想脱口而出,想问为什么,但是徐尚书似乎预料他要问,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赐予你恩惠之人,并不一定是助你之人。”徐尚书捋了捋胡子,抬头看了蒋彻一眼,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早些离开此地。”
徐尚书的话讳莫如深,但蒋彻脑中顿如惊雷劈过,一下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