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谦微微一愣——若不是卞夏提起他真就忘记这茬了。片刻,他收敛神色,自然地笑道:“她可是燕国公的掌上明珠,咱家怎么敢让古司药遭罪?”语罢,他扭头朝屋外喊道,“请古司药进来。”
不出一会儿,手持油纸伞的古决明端方稳重地跟着带路宦官进入房间。
她在正堂中央站定,微笑着将油纸伞双手递给了身旁宦官。
景谦在古决明进房的时候就站起身、离开了燃烧着的火炉。他瞧见古决明满头细汗,便向身边人递去眼神,示意他为古决明倒杯凉水。
“古司药何故来此?”
古决明稍稍颔首,语气不急不缓道:“下官为我太医院院使而来。 ”
景谦踱步向前,他那圆圆滚滚的身子遮挡住了身后绝大部分的光线。
卞夏站在景谦身后,其身形完全没入阴影。
“古司药,”待古决明饮完凉水后,景谦才平声道,“刚才咱家就已经说了请窦院使过来是陛下的意思,你千万别为难咱家。”
古决明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可窦院使是一院之长,太医院所有事物都要经他看顾……更何况现在程太医也不在,太医院怕是会乱套。”
景谦闻言,微微笑了笑,“古司药跟咱家说此事恐怕没用。咱家人微言轻,劝不动陛下。”
古决明知道景谦没那么容易松口放人,所以听见他推拒的话面色也毫无波动。“督主……”
“古司药若无别的事还是请回吧。”景谦打断古决明的话,“这里怨气重,不是什么好地方。”
古决明不在意地笑了笑,眼眸里的神情依然澄静。“督主,放窦院使出东厂对您也有好处。如今陛下身子不好,日日都要我们太医院去请平安脉,您知道的,程太医致仕后,宫里就数窦院使资历最老、医术最精,如果陛下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我们要向窦院使请教还得来叨扰东厂,多不方便。”
景谦听完古决明这一席话有些意外地抬眼上下打量着她,从眼底透露出来的神情仿若完全不相信这般冠冕堂皇的话是古决明能说出来的。
景谦踱步片刻,站定身子,对古决明道:“咱家也是奉命行事,爱莫能助。”
古决明说:“敢问督主有陛下手谕吗?”
“并无。当时陛下头疼难忍,只传了口谕。”景谦瞭眼看她,心中竟略有期待想知道古决明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让自己大吃一惊的话。
“病人说点胡话也正常,督主何必句句当真?”古决明上前一步,逼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景谦。
“这……”景谦暗地佩服起古决明的胆子,佩服着她可以把皇帝只当做人。
藏匿于阴影中的卞夏静听半饷,赫然一笑,打破房内寂静。
景谦闻声看他,圆如葡萄般的眼里带着几分探究。“卞厂公因何发笑?”
卞夏提步,走出那处阴影。“咱家笑督主听不懂人话。”
“何意?”景谦耐着性子问。
“陛下可有说怎么处置窦院使?”卞夏似笑非笑地走到景谦身边,不动声色地将他与古决明隔开。
话音刚落,景谦就明白卞夏在打什么算盘。他垂眸思索,现如今离秋闱没有多少时日,自己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分神。
景谦转身,朝古决明拱手道:“一会儿咱家就向窦院使告罪。”
古决明屈膝回礼,看向景谦的那双鹿眼不含任何景谦所熟悉的情绪。“下官多谢督主的茶水了。”
待古决明消失在一道道门的尽头,卞夏和景谦才收回视线,各自落座。
景谦心知卞夏不会善罢甘休,但面子上依旧要装作惊讶的模样才不至于让这戏掉底。
“卞厂公还不走?”
卞夏拿起茶盏小啄一口,没有回答景谦的话。
景谦垂眸望着扶手上上好的木漆,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卞夏挑眉看向景谦,说出口的话异常漫不经心。
景谦抬眸与卞夏对视,似乎朝卞夏狡黠地笑了笑。“跟古司药打过交道后,咱家才知道老祖宗为什么不许咱家拉她下水了。”
卞夏闻言握着茶杯的手不可控地一紧,杯中水零星洒到桌面上。
“什么意思。”卞夏毫无情绪起伏地说。
景谦凝视着卞夏那四平八稳的面容,好一阵才笑开颜来。
“像古司药般洁净的人……着实不该被尘埃沾身。”
古决明走回长春宫时,悬在天空的日头已然西落。
她刚跨进宫门,站在廊下的杜松子就忙地跑近古决明身边,面色担忧地打量着她。
古决明大大方方在原地转了一圈,见杜松子依旧敛着眉头便伸出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怎么还忧心忡忡的?”
杜松子确认古决明毫发无损后,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姑娘,大殿下来了。”
古决明对霍琮到来有些意外——自霍琮接手政务后,可谓是百事缠身,就连平日里到长春宫给皇后请安也因政事免去。
两人穿过一道道光影、或下或上地走过阶阶台阶,终于在偏殿门前停下脚步。
“娘娘、殿下,姑娘回来了。”杜松子启唇通报道。
片刻,半合的木门被孙璐从里侧拉开。
“快进来,外头热。”孙璐一边说一边退后为古决明让开路。
古决明跨步而进,从冰鉴里飘出的凉风渐渐吹干了她额上的汗珠。
“姑姑、兄长。”屋内没有外人,古决明便改了称呼,只朝皇后与霍琮低了低身子。
“坐吧。外面日头太烈,你跑那么远怕是渴坏了。”皇后话音刚落,孙璐便将一杯凉水递到古决明手上。
古决明接过茶碗,不急不慢地喝了几口。待将茶碗放至桌上,她才颔首轻道:“让姑姑担心了。”
皇后微微一笑,向古决明投来安抚的眼神。“姑姑知晓你是个有分寸的,想做什么就做吧,我不会干涉你。”
古决明微微颔首,望着皇后的眼眸笑意真切。片刻,她转头对霍琮道:“兄长怎么有空过来?”
“许久不见阿娘和妹妹自是有些想念,而且我今日有事想问你。”霍琮语罢,伸手拿起放在冰鉴上的葡萄,仔细将皮剥干净后递给了古决明。
“兄长有事问我?”古决明双手接过葡萄,略显诧异地看向面带笑意的霍琮。
“我听手下人说,阎大夫的医馆里有一位进京赴考的学子?”
“啊,对。”古决明点头道,“那位学子名叫贺君同,是从江南来的。”
霍琮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带有玉扳指的指头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你看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挂记着政务。”房内寂静几息,皇后启唇拉回了二人越飘越远的心思。
霍琮笑道:“是孩儿的不是。”
话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