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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记得从前孤儿院的样子。
地板上一结霜,储物间就亮一点,天窗也亮一点,那是外头落雪了。
门开了,他沿旧楼梯踩上去,心头怦怦跳。往饭堂走,有窗有树,他溜边向外张望,小雀的足印拓在雪上,三两对,大约是一早凑在一块,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话。
桂姨把他从窗前拎开,拽着腕子一气拖走。
早饭是白米粥。小凳不平,他坐着一晃一晃,只记得对面攥住汤匙的小手,渍了汤水的旧衣裳,右边扎得潦草的麻花辫,还有远一点的,几双惊恐的眸子,不时向他偷望。
阿诚从暮时画到深夜,十几张速写,没一张完整的。梁仲春说的法子行不通。
门推开一条缝,小脑袋探进来。
阿诚回身一瞥,是孩子里最小的一个。
“阿香姊姊说,阿诚哥哥夜里怕黑,我来陪你好不好?”门口有风,孩子衣裳单薄。
阿诚搁下笔,说:“好,快来。”
小东西一头扑过来,爬到阿诚膝上,偎紧了。
他扶在桌沿,看了看画,问怎么画的,阿诚握着小手拾起笔,盯着小家伙的侧脸,教他画了一只小鼻子。
小家伙也照着阿诚的侧脸,手里涂了几下,涂不好,忍不住了,丢下笔,转身搂着阿诚的脖子,在他耳边悄声说:“阿诚哥哥,我说谎了。”
阿诚一笑:“你说什么谎了。”
“阿香没说你怕黑。”小脑袋低下去,声音更低,“是我怕黑。”
阿诚打量了他一会,捏了捏小脸说:“我也怕黑。”
他说小时候住在哥哥家里,关了灯,床边的柜子啊,窗下的桌子啊,都像要扑上来,他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实在太困了,就跑到门口,去望一眼书房门缝里的亮光,看见了,就安心了,可是又不敢回去,一站到了半夜,挨在门边睡着了。
阿诚把小家伙抱起来,他说,哥哥就这么把我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小家伙躺好了,他铺开被子裹着他,掖住被角。
小家伙也真困了,打了个呵欠,喃喃地问:“阿诚哥哥,你想明楼哥哥了么?”
阿诚坐在床边,拍着他说:“阿诚哥哥都是大人了。”
“我不是怕黑。”小家伙闭上眼睛,说,“我是想你了。”
阿诚刮了一下鼻尖:“怎么才告诉我。”
安静下来,阿诚以为孩子睡着了,可是,小家伙咕哝了一声,说:“因为,我错了。”
阿诚坐了许久。想着,他也有这么一句话,要说给一个人听,可是,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风荡开窗,雪吹进来。阿诚走过去,扶在窗上,雪迷了眼睛,风穿过白桦林的声音,迷了耳朵。
他向夜更深,风更疾的地方望,一树一树空枝捧着雪,在等着他。
风在枝头挂住,割开,声如裂帛,细听,又像有人唤着一个名字,青瓷。
阿诚心头一跳,转身看了看,小家伙睡熟了。他关好窗,又向他身上加了一方小毯,匆匆披上一件外衣,掩好门。
他怕惊了阿香和孩子们,压住步子下了楼,一出孤儿院,他就向着雪,向着白桦林跑起来。
雪没了足踝,风声还在更远。阿诚头也不回,一心往树林深处走。
雪下枯枝一响,阿诚停了一步。后头有人。
他步子快了,身后的声响也纷杂起来,他一闪,掩在树后,跟踪者追上来,四下张望。
阿诚从那人身后一扑,把他扳倒,正要扣他的喉咙,那人手上一晃,一只打亮的手电飞出来,他侧身一躲,那人趁机反扑,阿诚擒在他肩上,就地一滚,把人摔在雪里。
抬头一瞥,又有人抄上来,阿诚一掌击在手里这人的颈侧,他失去了知觉,阿诚起身就跑。
左侧有一支枪,隔了几树瞄过来,持枪者一边跑,一边向阿诚连扣扳机。枪消音了,只有火光,只有一树一树雪,瀑布一样洒下来,树下什么都看不清。
阿诚钻入雪雾,又跑了十几米,一跃踏上树干。从前学格斗,明教官最喜欢这个,还取了名字,叫小鹿回头。他蹬开树干,凌空转身,一脚横扫过去,后头追上来那人挨了迎头一击,倒下。
远处又连发几枪,阿诚一个踉跄,翻滚在雪里,像是受伤了。
持枪者打了一声唿哨,奔过来,阿诚倚在树下没动,他居高临下,枪口对着他,冷不防阿诚脚下一扫,那人站立不稳,手腕让阿诚拧住,砸到树上,他一声痛呼,枪脱手了。
阿诚在半空中一捞,握住枪柄,指在那人额边问:“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那人不答,阿诚挨住他耳廓开了一枪,滚烫的枪身烙上他的脖子。“快说。”
只见那人咬着牙,脸转开一分,目光越过阿诚肩头,唇角一咧。
阿诚一回头,一支狙击枪,枪托扬起来,向他落下,在额角狠狠一击。
大雪落得无声无息,雪光把树林照得通明。
动手的是个女子。
雪又细又凉,好像姐姐做的芸豆糕。血淌在上面,一道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