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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的电话打不通。信号追踪也失败了。
从病房朝南的窗口下望,街对面是杂货店,门口停着送货的车,几个小时了。
每天的车不一样,停的地方也不一样,但是明楼认得出,有两组人在监视着他。恐怕也掌握了楼内的监控。
阿诚一定注意到了,明楼想,他在机场,不止是避着哥哥。
夜莺来探病,带了几本推理小说,门开着,廊上有人,明楼挨个翻过一遍,留下一本。
纸条夹在余下几本中的一页,上头写着几行字,一个指令。
姐姐是傍晚过来的,炖了鲈鱼汤,目不转睛地盯着明楼喝完。
明楼挽着姐姐的手,一直送到楼下,两个人走草坪中间弯曲的小径。姐姐说你教的好学生,到了巴黎也不给家里来个电话。
明楼说,他舍不得孤儿院的孩子,回去住几天,跟我请假了。
姐姐一愣,瞪了明楼半天,惦着他是个病人,才收住火气,只抱怨了一句,这小家伙,有什么不放心?他不在,哥哥姐姐就把他的孩子给吃了?
明楼笑了笑。
他看了看四周的监控点,又看了看一丛丛灌木,定好了隐蔽行踪的路线。
明楼换下病服,没披外衣,走进阳台。风里带刃,一下就把人吹透了。
他跨出栏杆,抓住阳台边缘,悬在半空,一荡,悄无声息落入下层阳台,牵疼了伤口,俯低身子缓了缓,掩入挂了一半的窗帘后。
门拨开一线,明楼闪身进了病房。床头有病历,冠脉支架植入后持续出血,刚打了镇定剂,过半小时要送进手术室做心包引流。
是个枯瘦的老人,明楼半扶半抱,把他抬上移动病床,推出了病房。
医院对面停着一辆邮车。
车里有人盯着监控屏幕,明楼病房外的走廊静悄悄的。
监视者扫了一眼另一组画面,是交班时间,走廊上白衣穿梭。明楼低头翻了几页病历,上方指示灯一亮,他推着病人进了电梯。监视者没留意。
楼下,急救车一声急刹,担架抬出来,医生领着一组人往外迎,明楼抓住一个护士,把病人交待给她。
这人目光深而静,脸庞明亮,护士不得不信他的话,她扶过移动病床,转身又招呼了几个人。
明楼穿过大厅,回头目送了片刻,往右一转,踱上草坪中间的小径。
巴士降速,驶向街边,折叠门敞开,一个女学生跳下来,巴士没有停,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和女学生擦肩而过,赶了几步,在折叠门合拢之前,一跃登了上去。
车很空,女学生落下了课本,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明楼坐下,揭开书页,一张到白山镇附近的机票。他合上书,向后靠了靠,望了一眼车窗,反光里,那辆邮车被抛远了。
孤儿院重建那年,明董事长交待过,二楼有间小屋要留给阿诚。
单人床、小沙发,阿香揭了上头的亚麻布叠好,又把书桌抹干净,灯,相框,书和笔,一样一样放上来,冲好茶,往阿诚手边一搁,茶烟泛起来,升上去,小屋有了几分生气。
相框里明教官扶在讲席边沿,光笔扫过航路图,恰好一个回身,目光落在镜头之外,像顾着一个人,又像盼着一场初冬小雪。
那是几百人的教室,明教官不许阿诚坐头几排,他要他坐在几百人里,等他来找。照片是前头的学生偷拍的,一堂课几十张,这一张,阿诚一眼就舍不下了。
阿诚看着照片,听阿香念叨着,桂姨上了年纪,又得了这种病,好多事跟她说不明白,你别难过。
收拾妥了,阿香走到廊上,忽然一转身:“阿诚哥,从小桂姨就盯你盯得紧,着火那天,你是怎么溜到院子里的?”
“我没溜出来。”阿诚扶着门,平淡地说。
“你不是在院子里看雪么,要不,怎么会遇上明先生?”
“我不是烧死了么?”
阿香白了他一眼:“净吓唬三岁小孩子。”她一扭头下楼去了。
小院里都是打雪仗的欢闹。
阿诚立在窗前望着,那个跛足让孩子围住,挨了一身的雪,他拄着拐杖,三只脚跑得利落,只没功夫还手。
琴声歌声不知何时停了。
阿诚记起从前的孤儿院,储物间半沉在地下,天窗窄仄,一天有那么几分钟,看得见几缕光,他个子小,踮起脚也够不到窗边,更别说瞧见外头。
没有白天晚上,听见琴声,就是天亮,听不见了,就是天黑。
他听《帕赫贝尔的卡农》弹过几百遍,孩子唱过几百遍,他知道它有好多个声部,有时做梦,他也在孩子中间,他会唱每一个声部,几百遍在心里,没有一次敢唱出声音。
晃了一会神,跛足不见了。
背后有风,阿诚来不及回头,肩上一只手落下来,他侧身闪开,那人巴掌拍空,他一拧他的胳膊,听见哎哟一声,拐杖歪倒了。
“头一回见,叫我梁叔叔,后来叫老梁,翅膀长齐了,就动手了。”梁仲春弯着背,梗着脖子使劲儿朝后头瞥。
阿诚松了手,俯身拾起拐杖,还给他,他不要,半个身子瘫了似的,倚过来要人扶。阿诚躲了躲,一只手捏着这人肩头,把他拖到书桌前,撂下,拐杖靠在扶椅一边,踱过去把门关上了。
梁仲春双手搭着扶椅,琢磨了一会,猜着这火气是为了桂姨,他说:“你也是,看她一眼都生气,每回还非要约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