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躺在房间里呼呼大睡。
朗和卡兰出行的时候没有喊醒他,一向自律的前任猎犬在体验到自由的生活后,松弛感瞬间拉满。
被绑架犯和星舰好好保护着的小狗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摆出一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再也不会睡到一半因为顶点的风吹草动而惊醒。
直到年轻人餍足地睁开眼,才发现智脑闪烁着一沓信息提醒。
交流请求来自于法赫纳。
“让你久等啦。”
他还裹在被子里,懒洋洋地同自己的好朋友聊天。
“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找我,卡兰说你在自检。你还好吗?健康吗?”
“不太好。”
星舰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带着更明显的机械音,给出的回答倒是依旧口语化。
大卫一骨碌坐起来。
“怎么回事,你的程序出问题了?”
“你有没有告诉卡兰?”
“我不想告诉他。”
法赫纳的音调非常沉闷,像是依旧陷入某种逻辑错误里绕不出来那样。
“我现在不想和他聊天。他会说一些我不要听的东西。”
“你们也会吵架呀?”
这下子大卫真的表现出了震惊。
卡兰和自己的星舰无论何时都维持着共进退,很少会看到他们间出现意见上的分歧。
“星舰从不和主导者吵架。”
法赫纳严肃地回答。
“他的指令层级全方位覆盖我的权限,我是他的辅助工具,服从于他的调配。”
“你不是。”
早上的空气很凉,慢慢放松下来的大卫重新将床上的被子团起来,搂进怀里。
“你是他的朋友,他的同伴,他的……家人。”
他就那样抱着一大团暖呼呼的东西坐在床上,丝毫没打算移动位置。
“我也想有家人,真好呀。”
对于这样的反驳,星舰沉默了很久。
一位诞生于人造子宫中的猎犬,和一艘诞生于人类之手的人工智能载体,现在开始讨论虚无缥缈的家人,在旁人听起来会显得过分滑稽。
“家人是什么呢?”
“嘿嘿,电影里说家人就是非常非常爱你的那一个,也可以没有血缘关系。”
现学现卖的小狗其实没看过多少电影,被打包带走之后他才开始接触正常的人类生活,法赫纳给他挑选的大多是一些动画片和喜剧片,他们全都不喜欢悲剧和战争。
以战斗和征服为目的被制造出来的两位大龄儿童,在看见那些片子的海报时就会默契地选择跳过。
“其实我也不太懂。有时候我觉得队长和B07、C097他们是家人,但对方好像都不这么认为。现在我觉得卡兰和朗也很像家人,所以我猜这就是一种感觉。”
“如果你的家人是坏蛋怎么办。”
法赫纳是真的在困惑,它目前倚仗的是最基础的人格模板,和依靠后天经历发展出的驳杂性格。
数据库里的海量哲学理论无法解答现实的疑惑,因为灵魂和内心从来都是依本能而行的东西,在星舰自己尚未觉察到的时候,它已经开始试着否认那些逻辑运算系统,试图找出一个自洽的漏洞。
“他不是好人,也做了很多坏事,这样的人还能称之为家人吗?”
“我们都很坏的,法赫纳。”
现在没有机械臂抱着他了,所以大卫只能轻轻地摸一摸自己的智脑端口,像是在安慰状态不好的那一个。
“我杀过人。”
“而且是很多人。”
“科学院说那是需要执行的任务,所以我就去做了。里面可能有许多好人,有许多不那么坏的人,也有许多应该被公开审判的人,但是我不会分辨这些,命令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他低声吁出一口气,望着房间的角落出神。
“如果朗没有打赢我和C097,他会被我们带回科学院。”
“说实话我怕得要死,只要那些大人物不将我拎去清洗室,我才不会管自己的任务目标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有没有做过坏事。”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就算我所有的队友都可以离开、可以成为你的乘客,等到这一切结束,我们不用被清算吗?”
脱离了高压的环境,从不进行思考的前任猎犬开始萌发自己的想法。
那么多新奇的事物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盘绕在他的脑海中,叽叽喳喳,令人患得患失。但即便是这样,眼前的一切也比曾经一无所知、随时会死去的生活要好上太多太多。
伸出的手臂不会化作耳光抽在他的脸上,而是形成一个温柔的拥抱,将他抱在怀中。
他喜欢抱着卡兰和朗,喜欢抱着法赫纳,也喜欢抱住自己的队长。
“在别人眼里,猎犬监判队是最坏的那一个,法赫纳。”
“我在很多的新闻里、很多的网页上都看见大家说我们应该下地狱。”
“而我甚至没有东西来支付这样的代价,我现在很快乐,但这种快乐是偷来的。”
“你很好,大卫。”
不知何时,星舰的声音变得温柔而沉静,如同一位更年长的引导者,脱离了逻辑的审判。
这是法赫纳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事情,它在这一刻变得更像人类了。
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见对方,却仍旧让彼此的思绪挨在一起聊天。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位圣人,那是只存在于故事中的形象。从不犯错意味着他的双腿也从不触及地面。只有永远高居云端,才能无波无澜地俯瞰众生的苦难。”
“你看,你自己也知道。”
年轻人笑了。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家人做错事是一回事,但是你爱他和他爱你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追问里带着点好奇。
“你和卡兰聊了些什么?你找到新的同伴了?你会将他带上船吗?”
“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