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接受自己以这样软弱的状态躺在地上,于是用手臂支撑住仍旧不太受控制的上半身。
做出邀请的一方并未着急,也不曾催促,就那样看着他吃力地整理自己。
右手扶在椅子上,男人让自己依靠着家具一点点地抬高视线。
“你……”
像是问题说到一半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卡壳,朗突然盯着对方,组织话语的舌头来了个急转弯。
“你为什么在用衬衫夹?”
卡兰:“???”
如果说上一个问题稍稍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仍圈定在无数个备选项里,那么这次就完全脱离了预判。
人类可能真的是一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生物。
“因为我一直在用?”
这下子连一向温和笃定的怪诞都不确定了一秒,堪称祂重新回归地表以来绝无仅有的奇迹情形。
“衣服褶皱太多不符合礼仪?”
这样的答复显然没办法成为事实,也没办法成为真理,更像一个充满迷惑的反问。
然后祂就看见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的人类笑了起来。
一开始男人还在试图克制,表情也显得僵硬又死板,但很快克制便宣告失败。
对方越笑越大声,直到最后弯下腰去。
金棕色的眼睛因为情绪波动得太过激烈而泛起一点泪水,朗还半坐在地上,手臂架在座椅的软垫间。
怪诞所阅读到的那些破碎记忆中的场景与此刻重叠,仿佛沉重的枷锁被撬开一道缝隙。
“这算什么回答?”
在笑到筋疲力尽后,朗低声喃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仰头看着没有边际的天花板,视线穿过远处厚重的幕布,落在虚空中。
“这算什么奇怪的回答……”
事实证明,一场荒唐的对话所产生的影响比想象中更好。
证据就是人类不再死气沉沉,而是开始进行复建训练。
被饥饿和伤痛拖累了三年的身体想要恢复到最佳状态需要一定的时间。
一开始朗只在卡兰“看不到”的地方琢磨他的外骨骼,缩在休息室里翻来覆去地将装置研究了个遍,结果没过多久敏锐的人类就发现这种做法太过多余。
他对于视线的敏感度远甚于常人,偶然阅读着阿卡夏的怪诞只是垂落一次目光,对方就会立刻转头盯向虚空相对应的位置。
朗从未表露出对于食物的偏好,他可以长时间不吃,也可以一直食用毫无味道的糊糊状营养膏,但从第二天起,法赫纳所准备的饮食中,一切不符合胃口的东西逐渐被他习惯的种类所取代。
如果不是星舰的主导者认真保证过不会阅读他的脑子,男人差不多要怀疑这艘船上毫无隐私可言。
“我会尽量不看你。”
现在已经不会有什么人阅读纸质书籍,但怪诞将记录的一部分本体折叠成书的形状,那些流淌的空间和轨迹逐渐氤染扩散。
只是瞥了对方手里的玩意儿一秒钟,头晕目眩的感觉就差点让朗吐出来。好像有人用激光武器对着他的脑子扫射完了一整个能量槽,剧痛和恶心同时袭来。
而做出承诺的卡兰已经让手里的东西消失。
今天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温柔的黑色,非人的气息变得遥远,这静默的怪诞看上去就像一名闲适的年轻人那样,坐在桌子边,进行一次平平无奇的午后阅读。
法赫纳遵循宜居星的习惯,以二十四小时为单位调节光线的明亮程度与倾斜角度,差不多让人产生正踏在坚实的地面上的错觉。
“抱歉,有时候我会忘记。”
金色的长长绸缎垂落在地,看起来如同某种神职人员才会使用的宗教感强烈的圣带,那些衣摆依然呈现出没有丝毫褶皱的模样。
看上去同人类没什么差别的家伙总是维持着自己着装的得体,就像某种必须遵循的神奇规范。
“下次会提前收起来。”
“你在扮演神父?”
人类的声音里充满怀疑。这段时间朗在相当努力地练习正常说话,关起门来把同一个句子重复十遍百遍,直到可以不带停顿地说出来为止。
野生动物总是有一股韧劲。
不允许自己展露出虚弱,也不允许任何事物成为拖累。
一旦从即将溺毙的深潭中冒出头、喘过最艰难的那口气,就开始挣扎着强行往前爬。
“只是相对正式的服装。”
卡兰笑着回应,针对每一个问题都富有耐心地解答。近些日子他的兴趣得到了很好的满足,因此展露温和笑容的时刻比以往更多。
“非常旧的制式,对于现在的人类来说可能不太常见。”
“过去我只会在主持重大对公事件的时候穿它,但现在没什么人会在意了。”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一些话题。
比如怎样的过去,和怎样的重大事件。
目前他们仿佛一对气氛诡异的、临时组队的室友。
最终沉默良久的男人站直一些,他现在已经完全熟悉了自己的外骨骼肌装置。
“很……合适。”
而卡兰的手臂还搭在座椅的扶手上。
翻阅记录时,那双手没戴手套。
对方此刻正笑着微微颔首。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