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主动找对方商量接下来的旅行计划时,朗正在做训练。
严于律己的乘客对于如何快速恢复自身状态、保持四肢与肌肉的有力,明显有着极丰富的经验。
那些俯卧撑做得又快又利落,绷直的身躯配合着外骨骼装置,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一点汗水顺着皮肤表面流淌,看上去热切且野蛮,让卡兰站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
这是一具非常美的身体。
他得出结论。
阿卡夏里各种粘稠的碎片搅成一锅粥,从商贩走卒到贵妇大臣,男女老少全都像膨化饼干似的打散了簇拥在一起。
即便是阅读了太多人类部分——物理意义上的部分,卡兰也不得不承认,朗是罕见的那一类型。
倒不是说对方的肌肉比例像米开朗基罗手下的雕塑般精准,而是对方自带一种“活着”的气息。
无论是肢体低伏时,还是腰部挺直时,这位商品先生都藏匿着极其强悍的爆发力,仿佛随时准备同任何人干一架那样。
大多数时候那头乱糟糟的黑发显示出一点不服管教的叛逆情绪,好几次他看见对方一大早试图用热毛巾或者其它东西将头发压下去,但收效微乎其微。
连续遭遇了几次挫败,男人直接向法赫纳索要推子,想将多余的头发统统剃短、剃到摸上去扎手的程度。
虽然硬硬的、毛绒绒的触感会令卡兰感到新奇,但是支棱八岔的样子也很可爱,于是他委婉驳回了这份提议。
“你的礼仪洁癖……发作到我身上来了吗?”
这是朗第一次遭到拒绝。在此之前卡兰几乎没什么原则,来者不拒地对新乘客的诉求做出回应。
星舰的主导者怀带着好奇进行观察,想看看一头不加干涉的野生动物日常会做哪些事情,又会展露出怎样的细小习惯。
在奇怪的地方得到了一个否定答案的男人看起来充满警惕和困惑,表情里充满了欲言又止。
“我喜欢现在的长度。”
重新恢复雪白的“人”诚恳地回答。那些缺乏色素的发丝、睫毛、皮肤……都在加剧其本身的异样感。
甚至令这种不太在意他人心情的离奇要求,都显得自然而然了起来。
毫无血色的手伸出来,抬高一些。在男人迅速跳着向后退开前,那只手摸一摸对方的脑袋,像是在呼噜一只庞大的豹的皮毛。
“发质有点硬。”
发出喟叹的非人之物心满意足。他曾经最缺乏的东西就是生命力,现在更是不会再拥有,投射于过去的光线无法在当前的土地上降下阴影,而这种借助外物补足的形式就很好。
如果在他面前的换做另一个人,他同样会欣喜于活着的人类所展现的短暂热度,但最好的那一个拥有被特殊优待的资格。
“不过摸上去非常舒服。我很喜欢。”
朗对于这位星舰主人的傲慢矜持心态的认知再上一层楼,最终他也没有要到推子。
接下来他都只能顶着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过日子。
直到现在。
不请自来的家伙在训练室门口站了两分钟,一言不发地盯着正在做复建练习的人类看。
那种研究动物一样的目光让朗草草结束这一轮动作,从地上爬起来。
“有什么事吗?”
外骨骼在做跃起的动作时,显得十分轻盈,仿佛走路悄无声息的猫科动物。
法赫纳严选同样是最好的。
话痨星舰有时候过于热情,导致那活泼的人格看上去不太靠谱,但实际上对方吃掉了六百万份普世意义上的“灵魂”,执行要求时远比人类本身更严谨,给出的装备也相当适配。
证据就是,男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这独一无二、全宇宙再也找不出第二份的辅助装置当成了自己的腿。
在理解到它不会损坏、能够承受各种极端情况后,对方便毫无犹豫地放开了使用。
他甚至都没问这种找不到生产商的神奇零件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让我想起一位旧地的作家。”
思维不知道拐到哪里去的卡兰还在注视那逐渐走近的沉稳步伐,微笑着回答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一位名叫巴尔扎克的人,曾经写下一部短篇小说,名字是《沙漠里的爱情》。”
“……”
这个话题差不多触及到男人的知识盲区,更遑论是那些被高层谨慎封存、不让普通民众大量接触,以显示信息持有者与众不同的旧地文化。
他出生于一颗垃圾回收星,然后又一路从垃圾回收星打进了军队,凭着头破血流的野蛮狠劲闯出一片生存空间。
他的人生截至目前为止,前三十多年不是在和人干架,就是在和异种干架的路上,还从未有心情关注过什么文学与艺术。
贫瘠的人类会因为一块合成口粮而亮出撕咬的獠牙,光是活着就已拼尽全力。养尊处优的贵族才有闲情逸致琢磨餐桌上的鲜花搭配、情诗间的修辞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