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看上去是主君选择了他们,其实是他们在选择他。
比如你的黎先生。从叫他黎先生起,你就在暗示他,他不只是你的老板,不只是一个暴富的商人,他要成为一个江北教父式的人物,才能胜任他的位置,一旦不称职,马上就会有人取代他。
刘锋的目光从陈组长身上移开,朝向对面的墙,停留了一会。
他说,没有谁在选择他,他是,自己走到我面前的。
他说,没有“战国”,自然也就没有那个,在您的想象中凌驾于“战国”之上,掌控一切的人,那个人,只是发起了一项奖学金。
陈组长手里还剩一页纸,他递过来。
那是南山基金会在民政部的登记证明,影印本,法人代表那一行签着一个名字,何照渝。
他指了指那个名字说,他不只是在我的想象中,他在这儿。
陈组长坐直身子,看上去,离刘锋更近了一分。
你能告诉我,他后来常用的那个,人尽皆知的名字么?
刘锋沉默许久。
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陈组长,您的职级是?
陈组长笑了。
你要什么级别,我就是什么级别。
刘锋屏住呼吸,直视着陈组长,斟酌了一会,垂下眼眸。
他还是拒绝了这个问题。
他说,他的名字不是他一个人的名字。
已经有几百人几千人,因为这个名字走上了今天的轨道。轨道的意思是,前面有人在走着,后面也有人在走着,他们不能进,不能退,也不能站住。他们已经下不来了。
以您的级别,一定明白其中的难处。
陈组长听完,静了一会,为他鼓了三声掌。
几百人几千人的事,是我们要考虑的,你要考虑的,是假如没有人肯指认那个名字,一个危及国家安全的大案,就要办成几个普通的刑事案经济案了。
刘锋回答,大案小案,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陈组长说当然不一样。
比起那个人来,你和你老板做的事不值一提。但是你们集团,日常经营上的小动作,走私、行贿、操纵股市,桩桩件件都够得上无期。
二十多年合作无间,我以为,你会为你老板考虑。
刘锋说选择权不在我手里,我也没有资格,为黎先生考虑。
他们在走廊上见到了黎志田。
陈组长打招呼说,黎总的秘书不好说话。
黎志田换上一脸深受其害的模样。
他说好几年了,一直这样,我是敢怒不敢言。
陈组长说该换换了。
黎志田说早想换了。人事组在他手里管着,换个人先要过他这一关,我有什么办法。
他的目光和刘锋的目光,隔着陈组长碰在一起,他对他说回去再说。
陈组长说黎总恐怕得一个人回去了。
黎志田说你扣着我秘书,我怎么上班?
所以我说,该换换了。陈组长说。
黎志田没说话,他越过陈组长,拉刘锋的手。
刘锋站着没动。
陈组长说黎总,我们聊了什么你都听见了,现在除了我,没人保证得了他的安全。
走廊尽头,黎志田踏进电梯,转过身,又望了刘锋一眼。
刘锋也在望着他。
电梯门合拢了。
何秀丽来省厅招待所见刘锋。
两个人在一间会议室里,隔桌对坐。
身边有人值守。
那天何秀丽好像只不过念了一篇文稿,她在心里写了又写,烂熟得近乎厌烦了,所以念得没什么起伏。
何秀丽说黎志田来找我,付了三张支票,跟我要一个人。
第一张一千万,说是谢我力排众议生了他,他才能来到这个世上。
第二张五千万,说是谢我送他进孤儿院,养他到十来岁,又陪他读完大学,他才能走到他身边。
第三张他让我随便写,说是怕我伤心,给我的精神损失费和养老金。
前两张我收了。
我生他的时候没指望得到什么,六千万,也算一笔意外之财。
第三张我没收。
他走了我没损失什么。
他这样的人我遇到过一次了。他和他父亲一样,没根基没资本,不计后果,只知道一路抗拒一路挣脱。在他们眼里,没了妻子和母亲,也没损失什么。
何秀丽说话的时候始终侧脸望着窗外,没有哭,只是流泪。
临走,她在会议桌上留了一只竹盒。
她说,你读书的时候,喜欢吃家里做的红豆糕。做糕饼的孃孃回乡下探亲去了,我做了点儿,给你带来了。
按照在押人员管理规定,值守的人揭开竹盒,过了过目。
五块红豆糕整齐地排在一只竹碟上,中间那块,糯米上点了一朵梅花。
回到房间,刘锋把那块有梅花的红豆糕掰开,暗红的豆沙里,冰凉凉的,藏着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