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锋走出何宅,等他的是一辆白色牌照、省级警用轿车。
中央督导组下来,省专项斗争领导小组办公室,就临时设在省公安厅招待所。
房间里陈设简单,人也简朴。
这个人戴一副半框眼镜,穿一领夹克衫,一条深色灯芯绒长裤,是学者作家面对记者编辑的那种从容随意。
他站起来,伸出手。
何秘书,你好。我是二十三督导组组长陈伟民。
这个级别的人物,要么不开口,只要开口,就不会说错话,陈组长却一上来就弄错了姓氏。
刘锋握住那只手,回答,黎氏集团,刘锋。
陈组长请他落座,跟他寒暄。
江北大学经济系教授何秀丽女士是你的?
刘锋回答,恩人。
陈组长没有说话,他看向窗外,回忆着。
六八年,我父母下放江西,在干校学习,那时候我才这么高。
他笑着,抬手在座椅扶手那儿比了比。
好像,是在进贤小学读的书,何教授和我同班。女孩子里她最漂亮,下到地里,比男孩子还能干。
我一见你,就想起当年的何教授来了,我以为她是你的母亲。
刘锋说,我上高中才第一次见到她。
他说,您去过南岸新区么,那儿原来都是山,有间孤儿院,何教授先后匿名资助了五六个孩子,我是其中之一。
陈组长不安地欠了欠身。
抱歉,我是不是不该问你这个。
刘锋说,您什么都可以问。
寒暄结束了。
镜片后的目光和善,却没什么温度,谈话冷肃起来。
陈组长说,何教授资助你,所以,你后来为何教授做事?
刘锋回答,黎氏集团发我薪水,所以,我为黎氏集团做事。
陈组长说,你为黎氏集团做的事,和你们南山学社让你做的事冲突了怎么办?
刘锋看着他。
两个人相视沉默。
刘锋说,您知道南山学社。
陈组长唇角浅扬了扬。
他说,郑刚。
他在省厅,借职务之便调查了他的妻子,查到了你,一个孤儿,在何教授的资助下长大,考上了江北大学,何教授执教的经济系。四年的学费生活费来源,是南山奖学金。
何教授每星期二、星期五各有两节课,有课的日子,你会到教师食堂和她吃饭,研习学问。
陈组长靠向椅背。
我知道的,我都说了,剩下的,我想听你说。
听我说怎么和何教授研习学问?刘锋问。
听你说南山学社,还有,你们的掌舵人。陈组长回答。
刘锋静了静,让自己感知一下这个空间。
他和陈组长的距离很近,几乎是促膝相谈,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隔挡,提讯桌、茶几,礼节上的茶水烟缸都没有。陈组长不是正对着他的,他在他左侧,三分之二侧向着他,他正对着的是一面墙。
刘锋抬起头,他忽然领会,那不是墙,而是一面单向玻璃。
在它后面,刘锋想,那里应该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他对着那面墙和那个人开口。
八十年代末有一群失去孩子的知识分子和企业家,凑了一笔钱,打算如果有孤儿到了十六七岁还没有家的话,这笔钱可以供他们读完大学。它是南山奖学金的前身。
陈组长眨了眨眼睛,好像听到什么奇闻,难以相信的样子。
他说,你们的组织,遍及全国?
刘锋说算不上什么组织,只不过恰好都没有家,彼此休戚相闻,有个照应。
陈组长说,是有了这个家,就不能再有别的家了。
刘锋没有回答。
陈组长问,你们南山学社成立至今,一共有多少人?
还是没得到回答。
陈组长起身,踱到房间另一边,从书桌上拾起几页资料,一边挑挑拣拣念着,一边走回来。
瞿白衣,北卡罗来纳大学,学建筑的。回国以后成了爆破专家,你们叫他不动明王。
张刃,省大,学金融的,开了一间事务所,替人炒股票,这是副业,主业是洗钱。
陈组长念了四五个名字,坐回自己的位置,把资料递到刘锋膝上。
他说,我们只掌握了这么多,说说这上头没有的。
刘锋没去看。
他说,知道了名字没什么用,你们掌握的,是那些有名字的,还有一些,一般用不上自己的名字。
陈组长问,你是哪一种?后一种?
没有回答。
陈组长好像累了,他仰起脸,叹息了一声。
他说,战国时候也有这么一种人,游历四方,谒见诸侯,谈得来就做他们的幕僚,教他们怎么镇守一方。我们称为,辅佐。
刘锋说,是协调。
谦虚了。陈组长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