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御花园还浸在朦胧一片的晨雾中,顺着连廊勉强能看清前路,方千秋身上的龙袍在雾气中倒是显眼,走在侧后陪同的柳正祭和柳正恭倒更渺淡。
荷花飘摇,肥硕的金鱼游走,尾巴打在茎杆上,不住的摇曳。
“思礼、平远,看到你们,就好像看到了你们的父亲。”方千秋顺着连廊漫步,端着他的帝王威仪,却和蔼的像个叔伯,“我刚从军队中认识他的时候,我还不是总理,他也只是个小参将。”
“我从西南一路打到如今的北疆,他便帮我收拢残军,也是一路从西南到东北。”
“我便让先总理,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编制,唯一一个以舰队之名,贯彻集团军编制的军队。”
“还将西南七个星系全封给他,让他休养生息,厉兵秣马。”
晨雾散开了些,只是那阵阵寒风撩拨人心,生出些许悲戚来。
“朕如何不是伤透了心,朕若是真的昏庸痴嗔,又如何会留下你们兄妹四个。”方千秋扶着白玉栏杆,不知真假的泪水泉涌出来,打湿他的手背。
“你的大哥,将恢复柳家的荣光,与反对朕,挂上了绝对关系,可这实非我本意。而今,看到你二人,就好似看到朕的柳大将军,又化作朕的左膀右臂,回到了朕的身边!”
方千秋揽过他二人,脸上的表情庄重,全然没了哭笑。
“先从南方做起,厉兵秣马,待朕运筹帷幄一番,在与你两兄弟,重塑帝国的,无上荣光!”
“臣!愿鞠躬尽瘁!”
柳正祭甩给柳正恭一个眼神,二人一起跪下,高声大喝,将林中飞鸟都惊起许多。
“哥,那方千秋全然把咱俩当傻子耍。”柳正恭刚走出宫门便忍不住低声吐槽。
“闭嘴,先回军区。”
“钟卿,你怎么看?”方千秋仍站在那荷花池边,轻咳两声将混在侍从钟的钟南叫了出来。
“陛下已有定论,无需臣班门弄斧。”钟南跨出两步,走到方千秋身边,躬身轻语。
“呵,你是个谨言慎行的,要不是朕这双眼睛还未老眼昏花,怕是没本事把你从瞭查司里挖出来。柳家两个,还需要你多盯着些,虽是两棵值得栽培的树,可千万别长歪了。”
“臣明白。”钟南还躬着身子,余光中瞥见方千秋轻挥衣袖,便明了了,后退着,一点点离开。
“殷都消息,方千秋下一步行动方向已经基本确定,北方沿线务必为一切可能面临的紧张局面做好任何准备。”药水滴在情报上,晶粉在指尖飞散,郑伯沉默着,构思着未来。
“郑伯!”秦中锦难得地卸去了一身战甲,搀扶着刚刚苏醒的司烟,一点点走过来。
“局势怎么样了?”
郑伯看着他,他的目光从他苍白开裂的嘴唇,转到他慌乱紧张的眸子上。
“枢梁教廷毁于战火,方千秋虎视眈眈,恐怕要借着星象集团的大批量援助优先解决我们了。”
“援助,北方的援助怎么样?”
“很顺利,北方的同志也已经收到了这边的情报……”
“还好,还好。”司烟稍稍松了口气,可这一下,让他险些又晕过去。
“报告!舰桥紧急消息,外围重力场突然出现大量民船、教船跃迁,根据导航信息,应该都是来自广梁星系和梁昌星系。”
司烟挣开秦中锦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跑到舷窗后。
“他们?”司烟看着舷窗外那一片又一片连在一起,闪烁着的轮廓灯,心中不由的升起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压着他的泪腺,一下下,一点点,刺激着他的神经。
“根据一些自称领头人或者是领航者的通讯,我们确认,他们是从附近星系赶来的,原因是……”通讯兵打开文件,将文字誊抄的大教司的宣讲一字字一句句在那张洁白的纸张上展现,“枢梁大教司死前的一次宣讲。”
“让我们……”司烟的声音虚弱,无力。
“向,北方去,向,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地方,去……”他的声音颤抖,他触摸着那位从未见过面,却有着同样目标的同胞的,神圣灵魂。
“传我命令,建立一条空置域,一条从跃迁点,直到定尘的空置域。”
“传我命令!各军用继进船坞、近轨船坞、太空电梯、穿梭站,使用三分之一的运输流量,承接所有进入我控制区的群众,倡导各民用设施,军民一体,共同执行这一次艰巨,却盛大的迎接任务。”
柳正文几乎忙乱了手脚,从建立接收体系,到审核筛查每一个进入实控区的群众,柳正文几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从零开始建立了一个新的制度体系。
他甚至来不及见一面刚刚退回来的柳挽溪,他也只是在军用补给出纳单上瞥见了她的舰队的到来和离去。
水蒸气在热咖啡上腾起,却挡不住他那坚实的目光,舷窗外,一整个日夜过去,用肉眼看不出增减的灯海,第一次将人民的汪洋大海,无比具象地呈现在他眼前。
“报告,初步的人口统计信息已经整理完毕,现阶段接收或接触的已经证实身份的群众,有23%是各星系教廷的信众,甚至是神职人员,这些人多是有组织的来到我们的实控区,剩下的77%几乎都是无信仰的群众。”
“在这些人里,相当一部分是拖家带口逃来,还有更多人,都是父母想尽办法包船送来的年纪不一的孩子。他们逃来的原因各有详细,却有一个相同的目的,就是……”
“在我们这,能过上好日子。”
引导站内的空气凝固了许久,柳正文的咖啡都渐渐不再冒烟。
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柳正文的心头。
他思索着,斟酌着,却最终推翻了在这片刻中思索的一切。
“继续接收,准备开放所有民生储备仓,慎防一切可能的物资短缺,预防一切可能发生的恐慌事件,有任何问题发生,我要责任到人。”
鹅毛大雪,几乎割断了柳挽溪望向远处的目光。
熟悉的白皑皑一片茫然中,又留下了几颗种子。
只是,她来不及休息,时间不容她在这片大雪中停留片刻,哪怕只是感受下寒风中熟悉的气息。
“加急加密,卫戍集团情报。”
戴卿黎焦急地从穿梭舰上跑下来,一脚踏进厚厚地积雪里,却不做停留,只是挣扎着跑向她。
“怎么了?”柳挽溪一步步走近,雪花落在戴卿黎的睫毛上,亮晶晶的,衬出她的欣喜。
“他醒了。”
“谁?”柳挽溪愣了下,欣喜却比那个名字到来的还要快,“你是说司烟?”
“对,就在刚刚。”
天边,降落的穿梭舰组成流星雨,无边连绵地,拉着长长的尾焰下坠。
可最晶莹闪亮的那颗,正在她的眼角滑落。
雪花一般的印记在那滴泪上蔓延,结晶。
直到最后,一颗剔透纯粹的冰滴随着那漫天流星闪过。
“出发,向北!”
引擎吹出的热浪将积雪融化、吹散。
只是那颗落下的冰晶,静静躺在雪窝中,等待着,等待着太阳升起。
寂静的。
寂静的深空。
深空下的所有人,都寂静的等待着这个时代的改变。
方千秋正坐在他的龙椅上,看着那淡薄的晨雾散去,看着那太阳,一点点将阳光蔓延到宫墙内,看着它从东方慢慢爬起,斜挂着,照下来。
“诏谕近轨防卫司,今日的太阳,朕要它此刻便升到宣政殿的正南方!”
朝臣走过道道宫门,身后的太阳升起来,正挂在他们身后,照耀着他们,就好似是方千秋的恩典,照亮了他们的前路。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当今天下,名为三分,实为四域……”
咖啡,又凉了。
柳正文又回到忠威教院。
在那,好像什么都还没改变,一切都海停留在那种诡异的平衡里。
可他仔细去看,还停留在那所学校中的,已经只剩下他培育的种子,而那些昔日争抢着进入这扇大门的贵族子弟们,不知什么时候,早收到了消息,已经不知所踪。
“柳教授。”
柳正文轻轻点头,向深处走去,走过他曾看着司烟和宋清山追逐着穿过的连廊,走过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小礼堂。
最终在一扇门前停下。
灯光微微泛黄,让人困倦,□□合上教案,急匆匆走出门,方向相反,他倒是没看见在后门静静站着的柳正文。
“众善!”灵计拉着锦时天虹,凑到石众善身边,“今天想吃啥?”
“不知道。”石众善的声音闷闷的,好像不开心。
“四食堂今天上新,要不要去试试!”
“好。”石众善点点头,跟在灵计身后向外走去。
灵计把锦时天虹推在身后,时不时偷偷地回头看看,“广封,众善最近怎么了?”
“嘘,噤声。”锦时天虹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一丝反常,和石众善没关系,是一种对环境的警觉。
“咳!不介意加个人吧。”
锦时天虹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在半空僵住。
“首……”
“柳教授!”灵计忙大声盖过锦时天虹磕巴的声音,“没问题,四个人,正好拼一桌。”
“柳教授。”石众善笑了笑,好像想问什么,却没敢说出口。
“边走边说。”柳正文走在他们身前,三个人排成排走在后面,不敢靠近,也不敢大声说话。
“现在局势很紧张,”柳正文知道他们在听,便熟练地开始和空气讲话,“我们已经没有慢慢积攒力量的时间了。”
“在这种时候,我也希望能够多几位元帅,或者是将军,一位或者几位,叱诧风云的,无往而不利的军事天才。”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同志们,我觉得是时候……”柳正文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跟随他站定的三个青年。
“让你们回到你们应该在的位置去了。”
“灵计!”
“锦时天虹!”
“石!众善!”
“保证完成任务!”
南方,那颗炎炎的烈日,正灼烧着跪伏在青石板上的朝臣。
那诏书的一字一句,罗列起来,不知要有多长。
内官都已经讲哑了嗓子,最终,终于吼出了最后的几个字。
“纠集天下兵马!向北,广寒地区,宣战!!”
嘭——
厚重的花瓶狠狠地摔在地上,变得破碎。
“操他妈的方千秋!”马蜚晟几乎是气急了,指着殷都的方向便破口大骂起来,“凭什么!给他妈的北方集团开疆扩土,就算要借柳家人的刀,也总要想一想老子的处境!”
“此战一起,我就是第一个炮灰!”
“大人!大人!”副官轻拽着他,不敢用力,也不敢让马蜚晟觉得忤逆。
“松开!你!还有我!都是第一个去死!”
“马大人!”柳挽溪踏过门槛,看着这满屋子里的狼狈场景,静静站住,等着马蜚晟恢复个人样,“我们的合作可还没结束。”
马蜚晟猛抬头,虽不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却也差不多。
“柳大人,你可真是害惨了我。”马蜚晟嘴上阴涔涔的,可脾气上却是收敛了许多。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向北打,你的兵我带走,你本人倒是可以带着亲卫选一个地方,由我的人确保你的安全。”
“哼,一个军阀,拱手把自己的兵全数交出去,这是蠢猪都做不出的事情!”马蜚晟摊开手,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比可笑的笑话,颤抖着,几乎要弯下腰来。
“想要我自己套上绞刑架的脖套,我宁愿死!”
咔——!
一连串枪机解锁的机械声在屋外作响,平白的,马蜚晟的硬气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反倒是觉得毛骨悚然。
“马大人,这种蠢事往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很多人更倾向于无知无觉地滑进流沙坑中,知道最后无法呼吸,窒息而死的时候,才明白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可真要惊叫,却发现自己早早便被捂住了口。”
“柳挽溪,我们是站在一边的!”
“难得马大人还有这份心思,只是无奈,屋檐下您嫌矮,偏要个痛快。”
柳挽溪抬起手,却被马蜚晟怪叫着打断。
“不不不!!我愿意,我们是朋友,我的兵就是你的兵,你需要,我一定是要全力支持的!”马蜚晟死死盯着她抬起的手,哪怕是轻微的一个颤抖都能击溃他紧绷的心防。
“我只要留在殷墟,保留我对驻卫部队的指挥权,近轨的任何攻击命令也都需要得到我的签字。”马蜚晟小心翼翼的,说的每个字都精心试探着。
“啊——啊!!”
柳挽溪利落地放下手,反倒是让马蜚晟吓破了胆,觉得下一刻自己便要碎成块了。
“马大人,合作愉快。”
星空闪烁。
柳正文从穿梭站走出,这是最后一次,这个吹散蒲公英的人,最后一次将自己培育的种子洒向这片洒满鲜血的星空。
孤独,好似要永远陪伴着他,短暂的热闹终会被他亲自终结,最后,就变成军需出纳单或者是抚恤名单上一个名字。
轰嗡——
引擎的轰鸣声将他的悲伤打碎,断掉的口红从窗口飞出,正落在他脚下,咕噜噜打了两个转,在他擦的锃亮的皮鞋上平白勾出两道红印。
雨篷升起,晚风吹来,抚起她的长发,小巧的面孔上,紧致恰当的五官,浓妆肆意,好似将天上的所有星光都夺去。
叭——
唇红抿开,镜子里倒映出柳正文楞住的面孔。
韩纤悸冷冷瞟了他一眼,无奈地好似是在看着块呆石头。
“上车。”
“你回来了。”车内的气氛实在凝固,柳正文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气压已经低到他也不甚适应。
“报告首长,所有通贯、寻阳二系移民,以及伤病员都已得到妥善处置,特战舰队司令员也托我向你带个好,只是我太懒,不记得他的名字。”韩纤悸一本正经的说着公事,直白的就连柳正文都听出了她的刻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职务调整的报告昨天就打到总参谋部了,你不知道?”
“局势太紧张……”
“紧张,你手下的参谋都知道轮班去见一见自己的爱人,你不知道来找我?”
“我……”柳正文不知觉的红了脸,看着她的侧脸,说不出话。
“还要让我来找你。”
吱——
昏黄的路灯闪烁,竟熄灭了。
黑洞洞的。
呼吸,缠绵在一起。
脸红的温度无形交织。
唇边落下他湿润的鼻息。
车内的灯光一点点亮起。
目光相拥,沉进黄橙色的温暖海洋里。
“你——”
最后一沓纸质文件被秦中锦用下巴抵着抱走,刚刚恢复的像个正常人的司烟看看时间,终于结束了八小时的柳挽溪体验卡,也幸好定尘星系没能得到多大的开发,除了军事设施还有大片的荒地。
只要能等上一段时间,所有前来投奔的群众,都会过上不错的生活。
“公子,该去巡视了。”郑伯敲敲门,刚走进来司烟便条件反射似的,一眼看到了他怀里的文件夹,“我挑的,从各单位的平均值中选择的代表单位,大致可以看到一个很全面的作战准备情况。”
“方千秋要向北扩张的情报递出去了吗?”
“组织上回信说,会派遣一位特派员南下,和我们开会讨论。”
“没问题。”司烟接过文件,刚翻开第一页,又接着问,“殷都方向催了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