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红了,染了一片枫林,高低不一的塔尖山峦般重叠,圣洁的大教堂伫立在这万顷枫林的正中央。
车队抛下了仪仗,由天际边的穿梭站疾速驶来,将地面积压的枫叶卷起,波浪般向两侧的道路荡去。
在林中隐居的修士不知多久前便等在了道路两边。
白袍红林芳菲色,将世界困在孤独的寂静中,直到飞驰的车队闯过。
不久。
圣钟的鸣泣,在整个枢梁主星回荡。
自天空之上,到海面之下,金边玉面的部队迅速集结,没有缘由,也没有动员,只是神官走到阵前,用印器沾起熔炼的黄金,在每一位战士的胸前贴铸上神圣的祷词。
枢梁守备舰队的旗舰上,建立着一座盛大的教堂,钟声无法传递,便换做了功率极大的信号灯阵列,对应着祷告和神圣的光线,正在轨道外穿梭。
海底的封闭舱震动,掀起绵延百万里的气泡群,等待平台升出海面,硕大的,航母一般的平台从中裂成两半,滑进海中,升上来的是一座座冲天巨炮。
在炮管上垂下巨幅的随风飘扬的长条祷词。
它们被海浪打湿,却如何都洗不去神圣的词句。
“大教司,从轨道外到海底,我们的舰队、轨道部队、陆空、海基反轨道系统已经全部集结准备完毕,并进入既定作战位置。”
大教司站在日复一日讲经布道的大教堂中央,沐浴在那永未断绝的圣光里,用他那怜悯的目光看向他的信徒。
“审判庭,方知意。”
“在!”方知意站在两侧的神官中站出,跪在正中。
“不要为难我们的信众,宽恕所有的逃亡者,至于背叛者……”
嘭——
“不可饶恕!”
方千秋渗透来的义兵一批批被捆上刑场,污血溅在审判天使的黑纱上,没了踪影。
“陛下,请陛下速做决断!教权合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年成令跪在大殿前,年迈的身躯在夜风中颤抖,拐杖跌落,从长阶上滚落。
“年大人,还是回吧。”史景津从长廊的阴影中走出,扶起已有些僵硬的年成令,“此刻虽有统权缘由,可妄动教权必会引起朝野动荡,届时,陛下平衡多年的朝局又要扑朔迷离。”
“陛下!!臣不甘,臣不甘啊!!”
“陛下!!!”
年成令颤抖着,离那扇薄薄的大门越来越远。
“年成令!史景津!陛下口谕!!”
内官的身影藏在高阶上,只有高昂的声音追下。
年成令忙甩开史景津的搀扶跪伏在地上。
“教廷之事已有定论,两位爱卿莫要焦虑,前路任重而道远,自有建功大事离不开卿之助力!”
呲——
气阀舱粗暴的平压声将陈宁生从睡梦中惊醒,这个轨道上的安全屋给不了他丝毫安全感。
哒——
哒——
军靴的厚高跟踏在钢板上,踏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一步步走近。
“陈指挥使,我是你的督察官,枢梁林氏,林晚意。”
陈宁生用那双熬出红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英姿飒爽的贵族小姐,用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警惕心一点点将她表现出的人格分解。
“我的副官呢?”
“陈大哥!”宁浒从门外冲进来,在林晚意身边掠过,“陈大哥,你没事吧,感觉怎么样,有好一些吗?”
“没事,都结束了。”陈宁生用尽力气挤出个惨兮兮的微笑,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下晕了过去。
“医务官!”宁浒吓呆了,将陈宁生接在怀里,林晚意快步走出这个压抑的小房间,在随行的亲兵中拉出医务官,“不准哭!”
宁浒已经滑出眼角的泪砸在陈宁生油透了的头发上,不见了踪影,他强忍住,将数不尽的悲伤框在眼睛里,一圈圈打着转。
“听好了,有我在,他不会有事。”林晚意把他拉到一边,让医务官检查陈宁生的身体,宁浒像个孩子,忐忑地站在那,探出目光看向林晚意身后的陈宁生。
“真的吗?”
“千真万确。”
宁浒听不出真假,他只能看着她的眼睛,他看不懂,也看不透。
他只能赌,也必须去赌,没得选。
“我会全心全意的信任你,只希望,有一天你要做什么,能念在我甘愿做牛做马的情谊上,哪怕有那么一刻,心慈手软……”
林晚意本没放多少心思在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副官身上,此刻,却终于肯低下头,好好看看他了。
片刻,却只是带着一如既往的轻蔑,轻笑。
“我不需要。”
瓢泼大雨笼罩着整个宫殿群,筝迁锦坐在镜子前,有些生涩的为自己上妆。方千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却只是等在妆室外,听着,等着。
“陛下,林家小姐已经接出陈小将军了。”
内官小心翼翼地凑到近前,低声禀报。
“嗯,司烟和柳挽溪离开殷都了?”
“天不亮就离开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此刻也不怕我再召外封臣进宫了。”方千秋走出大殿,目光越出宫墙,看向初升的太阳,“让彭诚舒做好准备,北方的局面到时候动一动了。”
“小姐,方千秋一定不会再召外封臣进宫了吗?”戴卿黎还是有些不放心,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觉得哪哪都是纰漏。
“昨日之后再召外封臣,只可能是他要走下一步棋,本就要支开我们不说,真要如此反倒倒是给我们打了信号。”柳挽溪抿去多余的唇红,将染着唇印的薄纸放在桌上。
“陈姐姐的线断了,枢梁教廷现在很危险,向五号渡枢空间站群增兵,随时准备接管渡门七和连舍十四,以增援枢梁星系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
日夜兼程,司烟躺在液态舱中,在各个跃迁隧道之间,全舰从未停过亚光速极速巡航,除去补给和维修,从未停歇,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北方,为方千秋新的阴谋做好准备。
“各位同志!很抱歉,你们中许多人可能刚刚从新兵连完成特训,获批第一次离开轨道的假期。”北方边境沿线的最高指挥官只剩下李藏沙,此刻主宰着未来的命令只能落到他的桌案上。
维持北方的优势,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不限烈度的威胁。
“就在昨天!殷都发生了许多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冲突,可这些简单的冲突,带来了许多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极有可能在未来,或许就是明天!威胁到我们的存在,威胁到殷帝国内部最后的人民力量。”
“无论是北方舰队,还是卫戍集团,散在各个防区的战斗单位都已经枕戈待旦,可能够任意调动,随机应变的舰队,只剩下我们!偏偏我这个指挥官,没有被殷都牵制,那我们就要成为北方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中,最大的变数!”
“同志们!准备!准备面对战争,准备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鲜血,在历史上,写下我们的名字,我们的番号!!!”
卫明柊在台下站得笔直,他看着他,和第一天见面没什么分别,从连舍十一到渡枢四,距离不远,时间也只有短短两个月,可起伏的经历,好似在风暴中求生,他自己渐渐走出了卫家,变成一个彻底独立的人,而李藏沙,却好似一直都是那个为了某个理想奋斗的少年将军。
他就应该站在那,意气风发,热血沸腾,成为柱石。而卫明柊自己,他很欣喜,他愿意,帮助他,将自己刚刚苏醒的热血,全然浇筑在他守护的土地上。
可惜啊,稍有平静的日子转瞬即逝。
风暴又要来了。
可也有个好消息。
现在他们无需再有所保留,也不用再去黑市敲诈装备。
他也不再是卫家庶到没边的旁支子弟,而是一位共产主义者的爱人,也是千千万万个抗联战士的同志。
“全体都有!等待命令,准备战斗!!”
李藏沙一步步自台上走下,在卫明柊面前站定,笑着,抹去无声无息滑下的泪水。
“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卫明柊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
“李涌瑾。”卫明柊迈出半步,稍稍仰头,距离很近,几乎已经能听到他的心跳,“宣布吧。”
“这样,我们死在前线,死在一起,不会被分开,也不会让历史,漏下这一笔。”
扬声器在整个舰队,在外防建筑,甚至在整个空间站群,将两人的对话清晰的传出。
亿万双耳朵,正仔细听着,这篇星空中鸦雀无声,只剩下他们的喃喃自语。
“李藏沙……”
“嘘——”李藏沙知道他要说什么,向前走出一步将他的话打断,“让我来说。”
秒针一刻刻走过,他们对视,压抑着的,时时刻刻增长着的爱,早无法压制,也无法掩藏,悄然蔓延,全然暴露。
李藏沙还是红了脸,他的手颤抖,哪怕在台上,对着那么多人讲话,他都没有像此刻一般颤抖,这是他从未面临过的忐忑。
“卫明柊同志!”
“我……”那几个字就在他的嘴边,可他竟如何都说不出。
“我同意。”卫明柊扶着李藏沙的军帽,吻了上去。
轻轻地,那触碰让他片刻没了力气。
一手扶着李藏沙的军帽,一手托着自己的军帽,他无处借力。
却只是轻轻摇晃。
他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被坚实的臂弯牢牢护在怀中。
再也不用担心,坠入那无底的深渊中。
而是从此,站在了一个,永不坍塌,永不磨灭的庞大家园中。
“我爱你。”
在那个绵长的吻中,他们的心意,他们的一切一切,从此大白。
他们的爱在盛大的欢呼中生长,蔓延,成为他们屹立在星空中,不可斩断的连系。
繁茂的藤蔓从古老的城墙上垂下,大教司独自坐在缓慢运作的观星台上,向神明,向未来,祈祷。
陈婉坐在城垛上,感受着微凉的晨风,她不敢上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感情。
“方千秋的特使快到了吧。”
“回大教司,已经驶入主星重力场。”
“截停吧,我们不需要面谈。”
林晚意站在舰桥,看着越来越近的三艘战舰,最终还是没下达开启火控雷达的命令。
“还是请神官传达,不论枢梁林氏给他开了什么条件,谈了什么合作,本官现在代表的是殷都的宣政殿,教司大人驳斥在本官身上的意思,本官不会有丝毫不愿,却也会关系着陛下的意思。”
林晚意说完便翻手关闭了应答器,不再看舷窗外咄咄逼人的战舰,就好似胜券在握。
“林督察,陈大哥醒了。”宁浒从舰桥外走来,低着头不敢看她。
“哦。”林晚意转身瞥了他一眼,轻蔑一笑,不多加理会,只是离去。
“等他好了些,来舰桥报道。”
宁浒抿着嘴,听脚步声远了些才敢探头张望,发现她真的走了便向舰桥打了个招呼,猫儿似的溜回陈宁生的舱室。
“陈大哥,我们到枢梁了。”
陈宁生靠在床头,面色惨白,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碗,轻咳了两声,“如何?”
“局势紧张,只是林晚意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她说,等您身子好些了再去舰桥报道。”
“把我常服拿来,我这就去。”陈宁生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坐到床边。
“不必了。”舱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林晚意站在舱门外,没有一丝要踏进来的意思。
“陈将军是枢梁未来的最高军事长官,此刻就莫要在外人眼中展露狼狈了。”林晚意冷着脸,在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盒子,本要扔进屋里,可她的教养和本能还是拉住了她,“你,过来拿。”
宁浒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接过那盒子,又小心翼翼地打开,“老大!”
“中将!”宁浒看着盒子里那衔章上的五个拐,数了两颗星星,几乎高兴地要蹦起来。
“宁浒!”陈宁生提起些力气,唬地他声音小了些。
“陈将军还是应该高兴些,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荣誉。”林晚意转身欲要离去,最后看了他一眼,“作为您未来需要长期合作的同僚,我务必要提醒您,帝国已经给予了你它所能奉献的一切。”
“年成令,你老糊涂了,你在瞭查司从先总理在时便跟在我身边,兢兢业业夙夜匪懈,怎么今天反倒急成了一个毛头小子。”方千秋坐在御书房,轻捏着自己紧皱的眉头,“你知不知道,今日的事情若是传出去,明日会有多少弹劾你的折子砸上来!”
“臣一心只为陛下基业,先总理在时如何,今就如何,别无二心,绝无二意,就算明日那些言官顺着您的意思,一片片雪花将臣淹死,臣亦甘之如饴!”
年成令深深叩首,一番言辞慷慨激昂,竟红了那老了蜡黄了的脸庞,双目充血怕是将胡子都吹了起来。
“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出宫去,偏又要闯进御书房?”
“臣,还有一事!”年成令仍跪坐着,只是抬起头继续说,“陈宁生已可收用,可殷墟之事,除去陈宁生,还有一人,他也未曾传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宋清山?”方千秋说出这个名字险些要笑出来,“你以为,他应该传出什么消息来啊?”
“他既是银锦司的督办,就应该有探查解案的能力……”
“年成令!”方千秋一忍再忍,可年成令的字字句句都叫他听不下去,“宋清山是什么人,那在殷都是有口皆碑!一个花花公子贵族纨绔,你真当他是包拯狄仁杰之流不成!”
“你若不提他,我一时半刻还想不起来,你可知宋清山的情报是如何写的?”
方千秋招招手,内官从检索中抽出一份折子,刚刚递到他手中便被他扔到年成令身前,“念!”
“是。”
年成令捡起那厚厚的折子,仍是跪坐在那,用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柳挽溪野蛮专横,全然不懂礼法雅乐,与马蜚晟之徒为一丘之貉,野心勃勃……”年成令越读越心惊,这一切都好似是为了他今天的言辞设下的圈套,“定有,不臣之心……”
“够了!”方千秋将他打断,不再让他继续读下去,“如何?宋清山是否有如你的意!”
“他连朝局都没能看得清,挟私报复,竟写她柳挽溪有不臣之心,她柳挽溪的心思难道还不是司马昭之心吗!”方千秋冷冷地看着年成令,先前那一番追忆俨然已经全失了效力。
“他一个纨绔,在忠威教院待了半年,若真的同司烟一党关系斐然,又为何中途退学返回殷都,我看,定是这柳挽溪从中作梗,断了宋清山的鬼混,迫使他只能回来,如此,一切都合理了。”
“陛下,这实在是太过理想。”
“那你又要如何质证一位帝国贵族的独子,要去做叛国谋逆之事,他的父亲不是柳风也不是江满烃,是朕的银锦司副使!”方千秋是真的怒了,如若宋清山真的是站在他的对立面,那他苦心搭建的帝国基石,整个帝国最高的利益阶级,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陛下!”
“住嘴!”方千秋没有再听他说下去的耐心,“年成令!你永远是朕!朕手中最忠诚的刀剑!这是你说于朕听的!!”
“宋清山不会夺去你的大权,史景津和钟南也已经不再与你平起平坐,你还要有什么想要的。年成令,你,你太令朕失望了。”
渐渐的,方千秋也已经没了怒气,只剩下萧瑟的悲戚。
他轻轻挥袖,却没了那股子傲然。
年成令失魂落魄地走出殿门。
他年迈昏聩了,可常年的间谍工作,让他的耳目过分敏锐,他在寒风中清晰地听到方千秋传召宋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