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礼乐盛大,朝臣如群,并立两边红青双色人潮自外大门齐齐迈上漫长的宫道,就算这里修的再宽敞,在此刻也觉得拥挤非常。
“各位臣卿,殿外恭候!”
内官站在高阶上,俯视着这方天地权力的交汇,站在他这里,恐怕任意一个人都会觉得这些,都不过是挥袖间便可消散的东西。
“噤!声!!”
大殿此面九扇翻屏门一齐翻转开,礼官捧着高低不一,却井然有序的礼器,从殿内看不到尽头地走出。
“迎,皇帝!”
礼乐更盛,又推上另一重高潮。
红缨金甲折下正午最璀璨的阳光,哪怕是站的最高的内官向尽头眺望,都看不尽这从宫外便开始绵延,穿过几道宫门直直铺到殿前的仪仗。
可这蜿蜒不绝的一切,都被那巍巍而来的一乘大轿压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皆跪拜,渭泾分明的文武百官,在此刻,却混成乌压压一片。
红黄仪仗直直碾来,横亘在朝臣与那登龙路之间,只余一片坦途,连在那乘大轿与高阶之间。
“枢梁大教司,神选圣侍贞忠神仆,吾神垂现!”
高阶上,内官旁,枢梁大教司徐徐走来,盛装繁饰,高高在上,仍是那副泯灭众生,无情无感的神仙模样。
自轿帘缝隙中探出,方千秋能看到他那双眸子,突兀对视,一如既往的冷漠,一视同仁的蔑视,让他不爽,却也只能闭上双眼。
“圣灵佑护,天下顺遂,四海升平,天道昭明,顺势大成,人皇归位!”
“吾皇,体天弘道神武圣功仁德纯厚高明乘运,堪万世唯一,万万人之上,普天之下人之极,重建礼乐,再塑天道,圣灵垂器,封今朝人皇,传万世以振文明!”
珠帘颤动,礼乐骤停。
无人敢在此刻夺去丝毫注意。
方千秋张开手,挡在自己和盛光之间,轻轻感受着这天地的温热。
身上那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正在这阳光中游荡,他,他的梦想,他的权力,一切,都好似在这一刻活过来了。
一步步,他走在一日日走过的路径上。
却全然不同,此刻,他将要真的成为帝王。
哪怕是仓促间,一个朝夕不保的帝王。
骤然!
他踏出轿撵边缘,踩在空处,却没坠下。
好似被无处不在的天道托住,他好似是这番天地的宠儿,只要想,便真的能一路坦途的走到他的皇位上去。
他踏在虚空,虽然没有多高,却是神的佐佑。
方千秋一步步走上高阶,站在他的大殿前,俯瞰着他的朝臣。
“今日之后,大殷空悬已久的皇位,便圆满了。”
“大势所趋,国运昌隆!!!!”
方千秋满意地看着这些忠诚的朝臣,转身步入大殿。
“持印!”
“宣!”
内官在殿内等待片刻,又趾高气扬地走了出来。
“陛下圣谕,我朝初立,可建国已久,不便大赦,然普天同庆,需要喜庆鸿运,便更历法,改年号。自年节后,废旧通历,改年号,平初!钦此!”
“陛下圣明!”
“众卿平身!”方千秋坐在大殿中,名正言顺的坐在这张龙椅上,虽和平日无差,可心境却是不同的。
“朕,后宫起落,随侍众多,可妃位几经更迭,却从始至终仅有一人,如此,也算天意。朕意已决,今日便册封皇后!”
“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登基大典啊。”司烟将视线收回,把望远镜在眼前挪开,对着身边的柳挽溪抿着嘴轻笑,“也不过如此。”
“自然,哪位历史学家也不愿意为他鞠躬尽瘁,谁愿意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柳挽溪也不理会那望远镜,哪里有心思去欣赏他的登基大典,“到头来,就和他的复辟一样,不伦不类。”
“只是那御空而行有些意思。”
“嗯,今日殿前仪仗无一人能活。”柳挽溪看傻子似得瞥了司烟一眼,捻起一颗剔透的葡萄,吹了吹,放进嘴里,“搭丝系线,这种材料还挺好产的。”
“今非昔比了,神罚死牢都在嘴前等着,漏出一个字,便是伸出脖子等闸刀喽。”司烟伸长脖子,做割喉样摆了摆手,换来的却是柳挽溪新的嘲讽。
“在辽尘连熬了许多天,却正巧在赶来的路上睡傻了?”
因为几颗葡萄的缘故,她的脸颊微鼓,随着咀嚼轻动,片刻又恢复那副清冷的模样,轻抬眼,那双稀世的眸子正撞上司烟的目光。
他的眼睛眨动着逃开,抿抿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咳,那个,筝姐姐她……”
“她的事我们都无权过问,哪怕江叔叔和她也是平等的合作关系。”柳挽溪表现出出奇的冷漠,却少见的走到望远镜前,远远看了一眼。
“我不傻,也不是几年间都是不闻世事的,最起码,你很关心她。”不知不觉的,司烟好似不满她的敷衍,认真起来。
“一直以来,倒是筝姐姐一直都在关照我们,你不明白,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做不了什么。”柳挽溪的冷漠中带着失落,是一种发自灵魂的无力。
“夜兹那次,解救筝迁锦的任务是我做的,那是我以烟游校尉身份活跃期间的第二次殷都任务。”突兀的,冷冽的寒光在烟尘中剖显,一个从未出现过,危险的司烟慢慢靠近,出现在她身后。
“可是你明明连烟游校尉的身份都不清楚,联络点也认不出,我虽不是做地下工作的,可一个人的反应,我又不是认不出。”柳挽溪没有相信,她认真起来,转过身,两团目光缠绵,却是刀光剑影,不分胜负的对峙。
“你带我串线,还要我给你什么反应?”司烟再进一步,将她逼退,靠在玻璃穹顶几乎平直的立面上,“你以为所有的隐藏和敷衍,都好似你今天对我的一般吗?”
“我怎么了?”柳挽溪昂着头,就同她的高傲一般,穷途末路,却仍持着凛冽的刀锋。
“你敷衍我,疏离我,就像在隔离一个叛徒。”他的声音低沉,好似一只正在狩猎的野兽,明明停在近前,却每一刻都好似在踱步靠近。
“你乱猜。”她有些慌乱,却只片刻就被掩饰。
“我们背后有人做了犹大,是方千秋把手伸进了院争,他不可能无功而返,他埋下了钉子,就在这三个人里。是不是?”他的声音仍带着些低哑却渐渐轻柔,好似敛去了那野蛮的獠牙。
“啊嘶。”就在司烟缓缓靠近,鼻尖一点点贴到她垂下的碎发时,痛痛痛,一连串的从手腕上传来。
“忒!”柳挽溪随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下次,不要靠我这么近。”
司烟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的牙印,用手盖上去,攥了攥,好似没那么痛的,“逃兵。”
“请,恭顺纯怜贞忠帝姬!”内官站在高阶上,远远见到那凤凰鸾驾疾呼!
“跪!”
方千秋满意地看着刚刚站起的群臣又一次恭敬下跪,心中不免泛起一圈又一圈荡漾着的满意,他不在意是否有什么僭越,甚至是地位持平的风险。他愿用他能给得起所有仪仗和优越去弥补他潜藏的愧。
鸾驾停在殿前,筝迁锦静静坐在红帘后,透过一颗颗硕大红宝石珠之间的缝隙,看着那座宏伟大殿。
她学着自己没有记忆时在这帝国的心脏中生活的模样,等待着内官宣礼。
可等啊,等。
那大殿下,却有一人缓缓走出。
走到高阶上。
走到边缘。
又一步步迈下他那神圣的高坛。
或许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走向她。
却是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走下他野心之极,去接近他的情欲。
每一步,他都好似褪去些多年积攒的狠厉和冷血,越来越接近那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筝迁锦看着眼前的人越来越熟悉,一切都好似回到当年,大红的珠帘正将她困在现在,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过去,正缓缓靠进。
“我来了。”
方千秋迈上高出地面一阶的鸾驾,轻轻挑开珠帘,目光探入,是他所想的,唯一能称得上她的盛装。
只是那双眼睛,默默地看着他,攀上他的视线,与他的目光缠绵,唤醒他枯涸的心脏。
是她。
方千秋顷刻间便认出了。
恐惧,不知所措。
他的心扑扑乱跳,他好似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愣在那,红了脸,却不知道去哪里躲闪。
“恭喜陛下。”
长睫起落,泪花只是轻轻闪烁,便不见了踪迹,筝迁锦也不知道这是她衷心的恭贺,还是挖苦的讽刺。
只是她目光中的温柔从没变过,哪怕那万千柔肠中流下箭雨,亦是引得人甘受万箭穿心。
“皇后,同朕一起。”
方千秋鼓起他所有的勇气,赌博似的伸出手。
筝迁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了方千秋一会,转瞬即逝的一会。
她伸出手。
搭在他的手心。
就好似他们以各自真正的身份大婚的那天。
一切的一切,都好似回到了轮回的起点。
痛苦、血泪、恩仇、情爱。
统统交织在一起,藏在他们轻握的指间。
“行!册礼!!”
“授印!!”
“奉!宝册!!”
轰——
心跳和引擎声交杂在一起,萦绕在耳边。
咚咚作响。
隧道骤然暗下,两排常亮灯连成线,极速的喧嚣掀起低沉的连绵回响。
鞋尖点在油门上,几乎踩死,细长的鞋跟陷进软垫,一截截昏黄的光段在车内扫过,她的身影忽明忽暗,身上隐隐的珠光也在呼吸着闪烁。
她的眸子明亮,像是荧光速写中的高光,那些由轮廓灯勾勒的线条似是她一个个敲碎的规则,游走在她孤绝的身影四周。
呼——
双闪的明黄在空旷的隧道里充盈,又消去,如此循环。
蝴蝶门升起,柳挽溪没有下车。
只是静静坐在那,将自己的思绪沉进这片光影中。
哒——
哒——
脚步声一声声回荡在隧道内,将她从思绪中拉出。
越来越近。
却停了。
她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出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不知是好奇还是什么别的心思。
她想要到车外看看。
她侧出腿,如往常一般,先由外侧脚触地,再要探出身子来。
却正有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握在顶上。
也差点让她一头撞进那人的胸膛。
淡淡的木香就像是精心准备过的,钻进她的心里,扰乱她的思绪,勾起人类的荷尔蒙。
“请问,毫无逃跑经验的柳将军,是以我未婚妻的身份……”
“落荒而逃的吗?”
他的脸被阴影修饰,将那平日不显的危险勾勒清晰。
垂下的领带不听话的垂落,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轻摆。
“嗯!”柳挽溪暗中用力,抓住他的领带,一把将他狼狈地抓进车里。
“什么时候学的猫抓老鼠的把戏?”她的另一只手攀上他柔滑的下颚线,摩挲着他明显温热的脸颊。
“天赋。”司烟抬起狼狈撑住身体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一点点,小心翼翼地,靠近。
在空旷,望不到尽头的隧道中,借着昏黄的灯光越来越近。
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交融。
亲吻。
拥抱。
就好似是这世间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他们仍停在那能看清对方瞳孔的距离。
只剩下比唇与齿更远一点的距离。
他们的心跳越来越快,却紊乱。
“你的天赋呢?”她错开,贴近到他的耳边,发尖的香气勾着他的心肺,耳边的温热刺激着他的大脑,最后由她取走他的灵魂。
鞋尖踩在他的小腹,轻轻用力,一点点将他推开,也将手心的领带一段段放走。
暗色下,也看不清细跟的位置,只能凭他们自己感受。
“你到底会不会耍流氓啊?”柳挽溪最后瞥了他一眼,不等司烟有什么反应,便落下了蝴蝶门。
只留下一声轰鸣,孤零零只剩下司烟一人。
“军阀作风。”司烟不服输的耸耸鼻子,正了正领带,却抚不平贴近西装下摆的褶皱,好似成了什么烙印,顽固不化。
大殿深处,群臣看不到的高处,筝迁锦和方千秋并肩而坐,俯视着他的江山。
“陛下,为什么还不宣召外封大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内官恐怕都快在殿外风干成了腊肉,可方千秋还是没有任何推动仪式的意思。
“南方军区两个混小子来了,却把赵乾缠住;北方集团的彭刚还困在柳家人的包围圈里;江满烃那个老头,虽是称病不来了,却紧盯着殷都防卫司;柳正文更是一头护崽的恶狼,就等在殷都防卫圈外流口水。”
“如此这般,宣召外封大臣还有何用,伸出手打自己的脸罢了。”
正午已过,烈阳西斜,已不如前几个时辰那么炙热。
“闭庭,颂德顺礼,按银锦司的章程走吧。”
大殿外礼乐升平,大殿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来,朕带你看一看我们的家。”
“好。”
方千秋愣了愣,眼中应对这一切无比自然的女子,怎可能是他捏造的那个残破灵魂。
可最终,或许他自己也不愿相信。
就如既往,或许是他真的成功了,抹去了她人格中炙热的荆棘,独留下了他爱的一切。
或许,这才是上天在今天给他的最大的恩赏。
红绸啊。
好似火海一般,在高墙之间,在园林之中,随着风,肆意的燃烧。
宝石珠帘好似生机盎然的藤蔓,胡乱攀附横在幽径兰亭之间。
金丝在宫道两侧,铺满金箔的梧桐树上垂下,轻摇。
银甲红袍,牡丹似的绽放。归于彭诚舒手下,最精锐的红袍禁卫正跪在这片梦幻中,恭候他们的共主。
“朱雀凌空,白虎衔玫。”方千秋领着筝迁锦迈步走上城楼,站在观赏这十顷奢靡最佳的角度,“上一次你我见面,我便备下了,只是,凤凰屠雀,倒成了一片死寂。”
“今日,我再送于你。”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红绸连在重楼玉宇之间,直直蔓至天际,隔离天日,如何都找不见尽头。
方千秋看向筝迁锦的眼睛,他竟捉到一丝慌乱。
“你是什么时候……”筝迁锦那一如既往平淡坦然的语气让他一度觉得,那是不是他的错觉。
“自我从大殿走下之始,甚至是殷墟的情报传回之时,我便知道了。”
“你不怕我杀了你。”
噌——
红袖甩起,一点寒芒乍现,再清晰,已贴近他的脖颈。
“从前不怕,现在,更无从怕。”
筝迁锦看得出,他眼里,不是有歭无恐,而是将从前深藏在心底的渴望,对爱的渴望,全然表露。
她心软了,最起码,在方千秋眼中是这样的。
她将刀放下了,那绣着凤凰的大红的袍子,骤然坠下,就像方千秋一手打造的封建枷锁,厚重地,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手腕,以及手上的那柄短刀。
“比起这些,你亲手为我打一把筝琴吧。我还要一套战甲,需要的时候,用来杀了你。”
方千秋将她横抱在怀中,意气风发,一副挥斥方遒的模样,几乎是大笑着走下城楼,却唯独没注意到她侧过脸去,随着泪流下的点点寒芒。
“好,挽遂要的,都好。”
阴冷,潮湿。从骨缝里渗的人难受。
不过也有个好消息,陈宁生还醒着,也没看到什么刑具。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哪。
或许是一处地牢吧。
倒是安静的可怕,这种安静,和这里无处不在的阴冷一般,无声无息的折磨人。
最近的光线是从阴凄凄的廊道尽头,拐角处打下的几缕同样逃不出的光。
隐约的,好似能勾出些许看守的影子。
让他知道这里不止有他一个人,用来吊着那些绝望了,熄去了所有求生欲望的人。
倒是有些可笑。
“陈小将军。”鬼一样的声音,阴惨惨地笑着,从不知道那个阴暗的角落渗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