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路。”
副官在前领路,大门推合,薄薄的一层玻璃门却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声音,鬼魅般随行的亲卫干净利落的放倒记者、狗仔,单薄的刀刃上同样只染上薄薄的一层血。
“马大人心情不错,被困在这一方天地,还有闲心约本督来这种地方叙旧。”副官刚要跟进房间,柳挽溪抬抬手,门侍便推上了门,正将他挡在屋外。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两个人。
“柳大人年轻有为,我这糟朽,已经苟活百余年,却只能孤据一方,惭愧,惭愧。”马蜚晟嘴上客套着,可身子从没在宽椅上挪动一分。
“马大人何需忧虑,若我所料无差,不过半小时,殷都的委任状便可送到,到时候圣旨传下,坐实了你在殷墟的实权法理。我也绝不能再飞扬跋扈。”柳挽溪坐下,在两人之间那张方桌上随便拿了一支雪茄,摁在燃引器上。
“只可惜,这委任状今晚能不能下来,恐怕不是马大人控制的了。”青烟攀上柳挽溪的鼻尖,她嗅得出这是根难得的绝品雪茄,“马大人的前程腾达是我乐意见得的,只是要晚一晚,别挡了我的路。”
“柳大人,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今晚只是叙旧,莫要想太多了。”马蜚晟干笑两声,怒目看向身侧,却一下没找到自己的副官,本就乱了分寸的内心,一下子荒落起来。
“自然要叙旧,你我都需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雪茄被扔进冰桶,只是刚刚燃起,便整根报废了,“要不,我们就从你的副官聊起吧。”
“头!”戴卿黎拎着那副官的后颈,扔猪仔似得把他扔进厅堂,“头!我们的人都被控制了!他们根本不管那些记者的身份,统统都抓了!”
“柳止墨!”马蜚晟拍案而起,腿却是抖的,“你要做什么!”
“马大人明明知道,孰为鱼肉,孰为刀俎,却定要铤而走险,赌我的良善。”柳挽溪嘲讽地笑了笑,空气中沁进来些许血腥味,“马大人放宽心,明日清晨,朝廷的委任状会如期送到大人手上的,只需要大人安安静静的,睡上一晚。”
“柳挽溪,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吗!”
“北方舰队从来不怕硬点子,马大人不妨试试,不过在流血之前还请马大人仔细想想,是求好死,还是要一贯而终的赖活着。”柳挽溪不再藏匿自己的嘲讽,来自灵魂深处的不屑倾泻而出。
“放人,回府!”
“一切顺利,线路畅通,准备接收援助。”司烟合上终端,望向舷窗外,施工警示灯一段段撤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设备边缘闪烁的避让灯。
“区域封锁屏蔽仪器,第一次测试!准备!”
“陛下!急报,柳挽溪和马蜚晟在标准时间,就在昨夜,半公开会面,结束后才放出消息。臣惶恐,只能即刻来报!”钟南没有等在散朝后通传情报,而是在早朝上就奏了上去。
“钟使,瞭查司中,只有你知晓了此事?”方千秋听了消息皱皱眉,倒是疑心先提了上来。
“陛下,臣直辖夏氏一族活跃于北方,情报稍快,却也是朝前才知,所以,并未在瞭查司备份,也来不及等在朝后。陛下,臣相信两位同僚朝后也会得到消息。”钟南跪在地上,语气恳切,一副忠臣良将忧国忧民的模样。
“那,谈话内容呢?”
“不论是殷墟守备舰队的人,还是北方舰队的人,他们严防死守,若不是这会面的消息是他们故意要我们知晓,恐怕,瞭查司得知这些信息还要些时间……”
“荒唐!”方千秋突然发起怒来,抓起一份无关痛痒的奏折便扔了下去,“孤的耳朵,孤的眼睛,需要让别人来决定看向何处,看到何物吗!!”
大殿上一片寂静,甚至连喘息声都停滞了。
“昔日,孤以为是瞭查司分权过甚,互有隔阂,以至专横低效,断错无能!”方千秋深深吸气,将胸中的无名火压下些许,“而今,或能窥得真相了。”
“传宋清山上殿。”方千秋压下怒火,带喘的声音中带着些沙哑。
“臣!宋清山!拜见陛下,陛下洪福齐天,帝星照佑!”宋清山很少穿着宽袍大袖的朝服,却没什么不习惯,大步流星横跨金刀,直挺挺背着阳光踏进大殿。掀袍跪落掷地有声,学的些许军中习气将他衬的铁骨铮铮,大开大合间尽是少年意气。
“宋卿平身。”方千秋难得有些欣赏,这是他所期望的帝国教育下成长贵族少年。
“宋清山!你何敢佩刀上殿!!”史景津拔出佩刀,一步从列中迈出,直冲到宋清山的近前。
“史卿!”方千秋皱皱眉头,他自然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货色,“宋卿已是银锦司督办,亦有佩刀上殿、便宜行事之权,位在四品,与你仅一线之差,莫要鲁莽行事坏了朝中和气。”
“陛下教训的是。”史景津收回佩刀,却没退回列中,而是在宋清山身侧站定。
“宋卿,瞭查司有报,称,殷墟守备马蜚晟与靖雪总督柳挽溪昨夜秘密见面,局势不明。卿有何思绪。”
“回陛下。”宋清山躬身一拜,又跪到地上,“陛下,臣斗胆问询钟大人,既然是秘密见面,情报又是如何得来?”
“我瞭查司绝非市井妇人,自然不是道听途说而来。”
“既然瞭查司能窥破密谋,又为何会局势不明,难不成,钟大人的探子没能查抄到密谋内容不成?”
“既是绝密,能够获知已属不易!”
“陛下!臣以为,钟大人贪功急谏,虽有报国之心,却全然不顾帝国安危!臣昨夜便已接到潜于殷墟各媒的线人密报,是马大人召集辖地所有社媒,半公开会见靖雪总督柳挽溪。殷墟的头条、头版,早在今日清晨便已发出,此刻恐怕就是三岁小儿都已经获知此事。”
“宋卿的意思是,此事已经大白于天下,而孤的耳目,仅有钟南一人堪堪追得过媒体的速度。”方千秋冷冷地扫了年成令一眼,言语中的愤怒已经压抑不住。
“陛下息怒,臣有密谈记录,或可弥补钟大人的过失,以全判别。”宋清山在袍中搜出一份奏折,奉过头顶,任由内官拿取。
“年大人且看一看吧。”方千秋片刻便看完了简短的会见,轻轻一合,便又丢了下去。
“陛下!”年成令佝偻着身子,捡起那文书只看了两行,便一番寒意涌上心头,“马蜚晟野心勃勃,是为事实,可江柳一党,事关重大,臣不敢妄下定论!还请陛下,三思权宜!”
“传孤旨意,任马蜚晟为殷墟总督,享系内直隶之权,由银锦司督办所协办兵运审计三权。”
年成令无奈地闭上双眼,如今的局势已经不允许他站出去,将这权责揽回瞭查司。
“臣,宋清山,领旨谢恩!”
昨夜。
“督办,殷墟密函,面呈。”密探只在阴影中递出一封蜡封的信函,便又隐去。
“明日早朝,借此锦囊,故布疑阵,自立一厂。”宋清山握着那附函,却先在这紧张中笑了出来,“把我当什么了,东西厂的公公啊?”
“马蜚晟设宴,与柳挽溪会面,相谈甚欢,终了却不欢而散,记者亦有死伤,时局微妙,尚可操纵。”宋清山皱皱眉,一时觉得有些荒唐,感觉外面的星星都一颗颗坠了下来,“这算什么东西,我?我的天哪。”
“陛下。”丞姬行礼行至一半,便被方千秋托住。
“今日朝务甚少,难得有许多闲暇。”方千秋细细瞧着她的变化,仿佛要找出什么痕迹,深深藏着的恐惧中也带着一丝丝期待。
“陛下,臣妾虽然愚笨,却也能看出,今日之事恐会据去陛下许多心神,妾在宫中并无姊妹,尤为珍稀陛下相陪,可国事大于家事,妾之权能更不能大于礼制。还请陛下莫要冠给臣妾祸国僭越之名。”
丞姬小心翼翼地退后,离方千秋愈来愈远。
“帝王家事便是国事,孤命你听政,就是朝内青黄不接,青年文武能称得上贵族风范的,难以担起重任,文学出众者多酸腐,武学卓绝者多贪莽。那柳挽溪柳止墨都可以文武双全,孤这知分寸懂进退的爱人,又未尝不可。”
方千秋有些高兴,这一切都开始的刚刚好,她的心思变化的恰到好处。
“宋清山初涉外务,又如此关键,可谓牵动北方大局,我是看好他的,但权力不可不加以控制。瞭查司如今糟了罚,不如,交于你,免了孤贬罚的寒凉,又收拢了此方权力。”方千秋靠过去,将袖中早准备好的令牌滑进手心。
“这是孤的天下。”方千秋轻轻挑开她胸前的衣襟,将那令牌探了进去,“孤想要你做天下权势最盛的女人,除了孤,谁也做不了什么。”
他的声音酥软,绵化了人心,好似恶魔在耳边的蛊惑,任由那撩人的焰火点在嫩透的耳垂。只是他的心也一同沉在了这意乱情迷中,永远也不会看到她缩紧的瞳孔中,那一抹闪过的光华。
“小姐,宋督办传来消息,事情已经成了,明日他会来殷墟查探。”柳挽溪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昨晚是掐算着时间让各大社媒发出消息的,用来打发时间的公文也耗了她不少精力,此刻她才刚刚清醒。
“只有他?没有年成令,也没有史景津?”柳挽溪有些意外,这不像是方千秋的手段。
“瞭查司刚刚被申斥,就差夺权了,此事交给宋督办做,明显是要先打压瞭查司,立起新衙门的威风。”戴卿黎端来泡好的一盏浓茶,特意推开盏盖确认没什么碎末。
“也好,天时地利人和。”柳挽溪吹开蒸汽,刚要抿上一口,却突兀地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对!告诉宋……”
柳挽溪突然又不说了,把茶放到一边仔细斟酌起来,“不行,不能让宋清山去查。这事需要一个知道内情还不会出问题的人去查。”
“小姐是说,那位的事?”
“江老多少能猜到些,可知之甚少也是……”柳挽溪犯了难,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当时,应该还有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江老那边,对,那行动是江老策划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真是昏了头了,可江老这段时间,应该远在朱晨为重攻舰队年末军饷的事情奔走,那江老的那个下线是谁呢,会是谁?”柳挽溪恍然从牛角尖中走出来,可一时还是找不到真正要寻找的那个人。
陈宁生点起一支烟,探出窗外,任由晚风吹来将难闻的烟味散尽他的房间。
他怎能不高兴的,却突兀的有些厌恶自己了,想不明白,自己或许是哪里变了。
咚咚——
“大人,年使又来了。”门外的女官只叩叩门,传了话便拎起裙摆走下楼去。
陈宁生下意识拎起自己的军装,却又放下,有些失神得捻着每一颗亮的发光的纽扣,繁乱的纹路在他指尖摩挲而过,最终还放下了。
只叼着那支烟,穿着开着领扣带着褶的白衬衫,轻轻推开了房门。一夜未睡,他未换的军靴在木质地板上踩出不小的声响。
“年大人!我才在家休憩了一日,是何公干竟然能让您把火烧到我这里来?”陈宁生扶着栏杆,俯身看下去,朝着年成令的位置轻轻吐了口烟雾。
“陈小将军,明日,老朽要陪同娘娘要秘密北巡,本是来和你父亲告个别,没想到陈小将军还没返回驻地。”
陈宁生差点笑出声来,夹着烟指了指门外,“年大人是觉得我在忠威教院仅学了半年,便是个死鱼眼睛,看不见外面行走的访令了吗?”
“逆子,怎么说话的,这是年大人为我和你母亲特批的护卫!”
陈宁生饶有兴致地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偏过头,又吸了一口。
“年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还怕我再做什么不成?”
“陈小将军。”年成令拄着拐杖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块宫中令牌,“陛下口谕。”
“臣陈宁生,拜见陛下。”陈宁生软绵绵地趴下去,跪在高处。
“此为密令,不可外传,违者,夷其族。”门外访令官撵刀离鞘,向外走出数十步,封锁了这一片本就人烟稀少的别墅区。
“已没了外人,陈小将军便起吧,陛下嘱托,对柱国良才不能拘泥繁礼,北巡防务还要依仗将军了。”年成令放下令牌,又飘飘然坐下,一副慈祥模样。
“臣,领旨谢恩。”陈宁生不敢逾越,谁知这是不是年成令又一次要他露的破绽,“年大人,北巡防务怎么就落到我身上了?”
“宫内伴驾本应是武灵仪仗舰队的差事,可是,那位娘娘身边的防务,有所不同,往往都是新贵红人才能挤得上去。”年成令端起茶盏,吹拂片刻,只闻了闻茶香便放回桌上,甚至盏盖都没盖上,“陈小将军的明天,是老头子我都要巴结的了。”
年成令站起身,却也没再看陈宁生一眼,“老朽自行离去,还请留步吧。”
陈宁生斜靠在栏杆上,背后的衬衫已经湿透,他盯着年成令一步步离开,听着门外车辆离去,终于能松些力气,依着栏杆跌坐在楼上。
泛白的嘴唇颤抖,就连手上那支勉强用来镇静的香烟也抬不起,颤抖着,落在地上。
“勇安!你说你,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何必如此恃才傲物,爹是贪了些,可爹不贪,他们又怎么信得过你?”陈父踏上旋梯,边走着边苦口婆心的说教。
“我们谋划这么多年,不就是为的今天吗?”
陈宁生想压下那源源不绝的空虚无力,却做不到,骨髓间好似被细密的针挑开,冷,无边无际的冷,控制不住的颤抖,失重感和恶心接踵而来。
“勇安!诶,真的是。”陈父走到一半,却听不到陈宁生的回音,明明再走两节台阶,便能看到楼上,却停步了,“你恨既然真的痛恨为父,为父也无话可说,可是,你总要体恤你的母亲。”
“我,言尽于此!”
他拂袖离去,陈宁生紧攥着的手也终无力地张开,他想发出声来,可他的嗓子紧紧绷着,终了还是绝望了。他好似在地狱里,挣扎,辗转,皆都行不通了,他看不见枷锁。
就好似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他明明从那里挣脱了出来,却还是被无处不在的无形的枷锁固住。
力气吗?
挣扎吗?
陈宁生倒在地上,已经动弹不得,只有他的脑子是清醒的,其他的一切,都远去了,都远去了,仿佛骨肉分离,仿佛神经和血管正在他的肤下蠕动。
教堂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回荡。
阳光透过彩窗打进阴影丛生的教堂,大门洞开,两侧各式的旌旗高高悬挂,同太阳一起俯视着这个世间。
教袍掀起的阴影在红毯上翻舞,长靴突隐突现,礼乐交鸣,却被缓缓闭合的厚重大门隔绝。
空空如也的大教堂中只剩下两个人,陈婉揭下兜帽,发丝如瀑,在绒黑的披风上漫开,流下。
“你来了。”阳光将浮空的尘埃连成一片薄薄的雾霭,薄薄地笼着高台上静静站立的女子。
臂弯中垂下的水袖如云似雾,漫下山涧,素锦长裙衬着凝脂肤色只独留淡雅。
水晶一般的根底踏在红毯上,若隐若现,沁染的红晕好似谁的心头血。
“我来了。”她看着她,走近,她渐渐仰起头,要抬起头才能和那对熟悉的目光缠绵。
“我很想你。”温柔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叫陈婉软绵绵地靠进筝迁锦的怀中,一点点,一下下,感受到那久违的心跳。
“恍惚间还不适应,我好似昨天才刚刚见过你。”筝迁锦捋正她的碎发,任她在自己怀中落泪。
“第四年,很快,就要第五年了。”
“这么长时间,你一定辛苦坏了。”温热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勾勒着独属于她们的柔光。
“对不起。”
陈婉抹去眼泪,站在她的面前,将属于她自己的安全感展开,“一切都好起来了,现在的我们又一次强大起来,且还远远没到尽头。”
“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