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遂!”方千秋退后两步,僵硬地摇了摇头,“你是挽遂。”
筝迁锦听着他颤抖的声音,心中却没什么波澜,只平静地盯着他,解下面甲,摇摇头,任由拨乱的碎发散下。
“方建镇,你的梦该醒了。”
“我没做梦,我没做梦!我的挽遂回来了,我是平功,我是平功啊!我——!”
噌——!
卷了刃的短刀架在他脖子上,寒气逼人,也压的他喘不过气。
“方建镇,你好大的胆子!”
啪——!
方千秋抬起手狠狠打下一耳光,脖颈擦在刀刃上,勃然划开一道血口。
“那个老东西死了!他死了都没做成皇帝!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我明明能的,他竟然用你来压制我,用你来约束我,要你和我,站在两端,分权而立,他明明知道你我情投意合!他利用我!你也要如此!!”
筝迁锦轻咬下唇,缓去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扭回头,眼里已经是至极的失望。
“你们两个本就是一丘之貉。我今日若能杀你,绝不愿如此苟活。”
“我们都爱你,由始至终——!”
噗——!
他的话还未说完,肚腹深深没进一刀。
“思想钢印,汞人遗迹里,就那么一台设备,就我可以掌握它,我几年间就只能用一次,我没用于朝务。我明明可以幽禁你,我却用了这样的方式,只为了你可以在我身边,这样不好吗!”
噗——!
左腹又进一刀。
“我爱你,我想永远永远,让你陪在我身边。”
噗——!
插进他的肋间,插在她心痛的位置,不浅不深,痛的刚刚好。
“我爱你。”
血从袍子中渗出来,染在她的手上。
她拔出刀,在他的脸上擦净血渍,亦毫不在意甩在蟒袍上的血珠。
“陛下要死了。”
“太医!”抽刀,筝迁锦转身走到殿门大喝,任由方千秋跌到地上。
血止不住的流出,顺着地上的龙纹淌下,方千秋艰难地伸出手,向前抓取,向前伸,向前。
朦胧的视野中,她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近卫提着刀在殿门两侧涌入,她却仍旧自顾自站在那,或许是在看这四方宫墙外的天空吧。
他要没力气了,他不想管那些不忠诚的鲜血,他不想管他的生死了,他只想靠近她,贴紧她,哪怕有千百把钢刀穿心入腹。
他却只能爬出几寸了,他的蟒袍染的血红,绣的精细的眸子被血染的贪婪。
他还在想,他要他的爱,他想要,他要。
“快!把她押下去!”
“不。”
“陛下说什么,臣这就为陛下止血!”
“不!”他的声音更小了,他只能看着她被架着,走远,离开。
“不!”
“陛下失血过多,外伤严重,幸好伤不致命,拿捏的极好,定会无事的陛下!”
重重黑影遮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只能看到那些遮在黑影中的官袍,堆叠在他的视野中,遮蔽了他的天,舞起他永不满足的野心。
滴!
监护仪规律的鸣叫,惹的人昏昏欲睡,柳子倾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他就守在他睡去的爱人身边,将自己所剩的所有时间都留在这。
“将军,小姐有新的重要任务,却在犹豫用人。”
明媚的阳光洒进监护室,床头上,剥好的水果晶莹剔透,正透着光,柳子倾呆呆地看着睡梦中的戴卿晓,或许是阳光太亮,她微微挣动,侧过脸,任由那温热的阳光落在侧脸。
“将军。”
“去哪?”
“连阙。”
“让我想想。”柳子倾靠在床边,嗅着她发梢的味道沉沉睡去,她的手指微动,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轻轻放在他的耳边,却也仅此而已了。
“后来……”卫明柊口中支离破碎的传言,被司烟所知的过去串起,织成一场幻梦。
“后来,我就知道了。”司烟拍拍卫明柊肩膀,不再让他说下去,“先说说空饷的事吧,我留不了多久。”
“我来说吧。”李藏沙上前两步,把卫明柊揽到身后,“现在,我手下的舰队编制,有一半以上都是空饷,用旗舰举例子吧,常备编制十万人,满载编制三十万到六十万,可现在实际在职的不到一万人,也就勉强满足战舰运行。”
“这么大规模的私兵,彭诚舒是真想做大。”司烟笑了笑,接着说,“军饷我来调拨,兵也会有人给你补充,他吃空饷养私兵,我用职缺建新军,一来二去,一支舰队的编制,养出两套班子来。”
“若真如此,军费开支可不是小数目,不过好的是,装备编制还是我们在拿。”李藏沙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先忧愁起来。
“殷都老爷们每月挥霍的粗略总一总,都够三个你用了。”司烟的坏笑看的李藏沙心里一阵倒寒,这摆明了就是有人要被算计,“更何况,钱嘛,总会有别的来路。”
“公子,船到了。”秦中锦的声音出现在门外,司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
“查验完毕之后,再报。”司烟摸出一打银行卡,自己留了一张,余下的都拍在指挥桌上,“之前柳挽溪送我的,先拿去用,过些日子我给你拨第一笔军饷。”
“何苦忧愁,寒甲冷剑年少将,自有,盛装玉带团圆时。”
司烟有些单薄的身子转个弯,便消失在舱门处,射灯投下的冷光,打在漫长的复合升降板上,映起波光。
那杀伐冷漠尽都结在不经意间回眸看来的秦中锦身上,光晕散开,她的身影亦被遮盖,视野再度清晰,穿梭舰已经待发。
“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李藏沙看向天边,伤感才刚刚涌上来,好似一切都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没来由的难过。
“走吧,我们一起。”
“小姐,王记者一路追来了,没人给他透过消息,就这么硬着头皮一路追来了。”戴卿黎也有些无奈,此刻还没用他的地方,却躲不开,真见了面若让他觉得被冷落,恐怕又要失去一个有良知的人才。
“都追到这了,他的家人现在都还安全吗?”柳挽溪刚刚养出些许困意,却留不得,只能惺忪着眼,爬起来补妆。
“在靖雪安排好了,住址、工作还有学校都没问题,殷都方面以为他死了,我们也就为他销了户,安排了新身份。”
“去我办公室吧,先让他在那等,别来都来了还没个地方坐。”
王秋衡跟着卫兵走进一间不大的办公室,最起码在他见过的办公室里,这一间是最像卷宗存放处的。有限的几把椅子甚至谈不上柔软,如说有什么好的,便是都讲求人体工学,适合久坐。
未坐许久,奔波的疲惫涌上来,拉扯着他的睡意。他走了许多路,想了很多事,就同他的工作一般,终于,他精准的找到了这个地方。只是他太累了。
许久,他悠悠转醒,阳光都已经有些昏黄,惊的他在座位上猛的一颤,要站起,却两腿一麻,跌回座位。
“诶!”王秋衡懊恼地狠捶自己的脑袋,怎么偏偏这时睡了,万般的辛苦和日夜的思虑,如今,竟被他自己付之一炬。
“柳将军应不会再见我了。”他如是想着,迟暮的残阳就像他的心情,仍祈求着希望,却注定滑进那看不见的深渊。
“醒了?王记者一路辛苦,睡一会也好。”柳挽溪正埋在重组各地守备舰队的卷宗里,一时也没注意到他醒来,等她回过神,王秋衡的肠子早不知道已经悔青了多少节。
“柳将军,你怎么在这!”王秋衡上一刻还沉在自己的情绪里,此刻,便同寒水里捞出来的溺水者,被风吹的打颤。
“王记者不要开玩笑了,你来找我,还要问我为什么在这。”柳挽溪笑起来,合上卷宗站起来,“已经到了晚饭时间,王记者舟车劳顿,不如先一同用餐吧。”
“王记者可知道我在这,是要做什么?”
“南方已成死局,既然向北,就绕不开殷墟,可,以北方舰队的速度,既然未在殷墟起战,自然早就通过了此地。”王秋衡说着说着,不觉得皱起了眉头,“如今,我既然真的在此地找到了将军,柳将军恐怕是专程来与马蜚晟对垒的。”
“不错,既然能猜到我是来找马蜚晟不痛快的,总不会觉得,我手下的人是在为权财一类的俗物流血吧?”柳挽溪考校的眼神让王秋衡心头的压力越来越大,腿也不自觉地抖起来。
“我接触过将军两次,第一次,是与宋炜徨对垒,这第二次,就是与马蜚晟对垒。”王秋衡喝了口酒壮壮胆子,“在今日之前,恐怕,彭家人也已经在您手中吃了瘪。”
“如此一路北上,由殷墟到定尘一线北境,如今都在北方舰队之手,不说所图甚大,也可说是拼出了一条生路。如今天下,各地粉饰太平,以上位唯尊,可实地,尤其落在边疆,仍是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
“不怕将军笑话,我虽只是一介弱生,除去文墨别无他用,可,天下积弊难返,百姓虽不辛苦,却也常经战乱。如此,不如有人真切地取了天下,凭一统之威严,定国邦,稳社稷。”
王秋衡红了脸,也上了酒劲,迷迷糊糊早忘了礼数。
“将军!我愿以绵孱微稀之力,苦荷败柳之躯,沥血化石,砌入通天之塔!藐视山川,伫立,星空!”
“方千秋所求之百姓,为何?”
王秋衡摇摇脑袋,是真的有些疑惑了,眯起眼,有些迷茫地看着柳挽溪。
“为,何?天下熙熙攘攘,经商入仕,生于军户者,皆为民;律法之下,受其庇护者,皆为民;有姓而世袭传承者,亦为民;民者,国之基石也。”
“天下,可有非商非官,亦未投军者?”
王秋衡偏头思索,沉沉答道:“甚众。”
“天下,可有律法俗规不能庇护者?”
王秋衡微睁困怠的眼睛,好似清醒了些,答道:“甚众。”
“天下,可有律法俗规不能约束者?”
王秋衡昂着的头颓然垂下,轻叹一口浊气,答道:“甚众!”
“天下,遭夺姓、削姓或有姓而未能传承者,又如何?”
王秋衡又摇头,已经并无什么要思索的,心中已经自然有了定论,“甚,众!”
“以君之见,百姓应为何?”
经此片刻,王秋衡酒已醒了大半,思索半晌,竟不知从何说。
“王先生拿不定主意,不如我先讲。”柳挽溪看王秋衡久久不语,也不再让这寂静的气氛持续下去,“百姓,从过去看,谁人无姓,自然全天下人,少有不觉得自己是百姓的。”
“可自云梦邦联之初,剥削人权、毁灭道义、践踏律法大行其道,至使夺姓掠奴已不足为奇,所谓如今的殷帝国,也是沿其辙印,虽有收敛,可这倒车开的更甚。”
“能自觉为百姓者越发稀少,四十年黄驹过隙,如你一般长大的,许许多多都已经不以百姓为百姓。人不知自己为人,愿为猪狗,争做黄鹂,次成牛马,最下流,为鼠蛇,且各自为荣。”
“以我之见,当今世界,本是应人皆百姓,即为人民。在四十年前,人出生之始,便是人民,如今,人不能为人,方千秋所求之百姓更不堪为人民!而后,我所求,就是要停下这历史倒车。”
“百余年来,党旗上染尽英烈血,才一步步将人聚为一体,不论国家,不论民族,更消灭了所谓阶级,所谓人即是人民,得来何谈容易,打倒消灭了多少顽固反对集团,又有多少诡计多端、老谋深算者。”
“我与身后千百万同志,单以这百姓两字,便绝不答应,分裂全世界人民、大搞民族主义、分化煽动阶级矛盾的生意!”
窗外枯树颤动,又落下几片败叶,藏进满地的腐朽里。太阳落下,室内的灯光亮起,从窗外看去,柔和的光线勾勒着柳挽溪挺拔的身姿,手中轻摇的高脚杯里,正散着剔透的红光。
“如此,王先生还想站在我这边吗?”
“小姐,马蜚晟递来拜帖。”敲门声打破死寂。
“公务在身,先生仔细考量,我会静候佳音。”披肩颤颤,自椅背上拎回柳挽溪手中,“夜深露重,保重。”
“将军!”王秋衡从椅子上挣扎起来,险些又跌回去,却将身上的软骨撑了住,“在下受得住,先前,虽有拳拳之心,却雾里看花,只见其型不知其茎。而今,既已见得,有何有置寒月凌空而不理,亲见寒骨遍野的道理。”
“幽沁,今晚王记者不必离开了。”
晚风带着些清冷的气味,不似鼻腔间的凛冽,暖了些的披肩挡去了它的寒凉。柳挽溪没有停留,只是走进月光里,踏着长长的影子,远去,在夜色中隐去,直到刺目的连成片幕的车灯亮起,又淡淡暗下,还不待看清窗后的景象,只是轻轻轰鸣,便只能等下次再见。
马蜚晟估算着时间剪了雪茄,敷衍地挥散烟气,又看看表,“嗯,去吧。”
引擎声落潮般一段段退去,齐膝军靴映着车内微黄的光线,刀鞘斜垂,遮去亮色,倒是只留下些许寒光。
毛绒的披肩被厚重的呢绒大氅替代,虽是自然垂落,可还是束着沉压压的肃穆,车灯未关,橫打在柳挽溪的侧脸,虽只是片刻,却在她抬眸间,正映出那一点凛冽杀伐的目光。
门童不敢抬头,接下钥匙便忙退下,只剩下刚刚迎出来的副官硬着头皮凑上来。
“柳小姐,我家主人正在恭候。”
柳挽溪没有理会,耳朵轻轻耸动,四周轻微的声音都被捕获,灌木中梭梭的轻响,阳台上三脚架磨过地面,几根外立柱后光圈扭动的机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