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设在湖心亭上,衡之和郑鼐已经到了,靠在栏杆上不知在聊些什么,沿着座位四方桌案上已摆上了酒水和点心。对面是个倚楼面水的水榭,琴声稀稀疏疏,一班胡姬正在调试弦音。
“幺娘来了,可饿了吗?”郑鼐起身引道之落座,道之连忙回礼。“谢大哥哥,多年不见,嫂嫂侄儿可还好吗?这次来得仓促,没给璋儿带见面礼。”
“好,都好,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孩子们在后院玩呢,你嫂嫂马上就来。”
衡之笑着招了招手:“好妹子快来,我们正聊着学里的事呢,今年端午你们学里休沐吗?”
还有这事?道之莫名其妙“哥哥哪来的消息?许是有吧。”
衡之一脸嫌弃看着她,“问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个甚,读书读傻了。”
郑鼐连忙打圆场,说道:“既明兄,小妹哪里会知道,上次端午休沐还是数年前了。今日祭酒琮公也来,你不妨问他。”
“那个时候我还在沙州吃沙子呢,中郎将贵人多忘事。”道之没好气回道,兄妹两个一见面就掐架,跟斗鸡一样。道之不想理他,
郑家家令一路小跑赶来,刚准备回话,歌舞突然停了下来,胡姬们哗啦啦跪了一片,道之回头,夫子被仆众簇拥着,身量很高,迈着四方步,身着墨青宝相花暗纹圆领袍,腰系金玉带扣,手执双面团花羽扇。道之藏在人群里开着小差,曾经只在官学里拜孔时遥遥看过这位国子监祭酒,手捧祭文广袖飘飘,步履威严凛然可畏,谪仙一样的人物,到底是天潢贵胄。众人上前行礼,郑鼐疾步向前拜道:“虔请国公钧安,殿下抵临寒舍,蓬荜生辉……”
琮怀伸手扶起,笑道:“没叫人通传,唐突了。”
道之平常记人面孔有些迟钝,有时只能先敬罗衣后敬人。躲在人后偷偷抬头看琮怀,定睛一瞧,呆住了,他衣服怎么这么眼熟?冷不防瞥见旁边沛郎君盯着她,道之有些心虚赶紧低下头。
又是黑衣……又是黑衣!这几日怎么这么多黑衣!道之有些不可置信。
“元二娘别来无恙啊,沙州一别,如今多少年了?虽未亲自授业,我好歹算你半个夫子,你的孝心呢?”琮怀瞧见了躲在人后的道之,忍不住生起了戏弄之心。
脑子里正在神游,突然被点名,明明昨日刚刚见过,这话是从何说起?道之习惯了夫子摆起架子,怔怔瞧着他,觉得有些不妙。
夫子胜券在握的模样,静静等着她回话。看来今日这人是不得不丢了,道之横下心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殿下恕罪,沙州一别年深日久,学生年少无知,殿下可否提示一二?”
衡之瞪了幺娘一眼,真是个在家窝里横出门软脚虾的家伙,刚要替她回话,“噗”地一声小郡公发出了一阵轻笑,“她忘了你呢,可见并没放心上。”道之听了更尴尬了,兄弟二人一唱一和,贵人摆起架子以势压人,为什么执着于这些小事,这不会是在诈自己吧?真恨不得上前去扒了他的衣裳。
琮怀见道之泥首跪在地上,头也不抬一下,僵在这里戏也唱不下去。扇子一挥放了她一马,笑着替她解围:“当年也只是一面之缘,去沙州也非公事,乔装打扮,不认得也是人之常情。”
可真是个善人呢,道之惘惘的,愈发觉得这话是在点自己。嘴上却不能让他看出破绽,稳住了声线,“学生记得好像确有个远道而来的大哥,是从大同来的商队,领头的大哥要为娘子认捐供养,四处打听画匠的事。”
“正是,不过实为长公主殿下认捐。”琮怀拂了一下手,内侍忙接过他手上的扇子。
道之低头连连称是,就怕他再问些什么东西出来,自己真是一句也答不上。
“殿下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如今正是河鲜好时节,厨下做了时令佳肴,还请入席吧。”郑鼐见大家站着干聊,实在失礼,大人物不入席,其余人没有敢落座的。
国公爷和小郡公坐主位,分案而食,元郑两家亲眷在两侧依次入座。道之挨在自己的食案旁,小心腾挪,离那两位那么近又那么远,紧张又忐忑,小心瞧一眼又低下了头。
宾客们皆已入坐,侍女们鱼贯而入,先端上了水晶酥、茄丝卷、同心结脯、金乳糕、节气团、冷兔儿羹、水陆八仙盘等等冷食。榭上琴声依旧,胡姬开始弹奏西域小调,众人们谈论着京中发生的趣事。日头渐烈,侍女们放下竹帘和纱幔,微风吹过,竹帘碰在廊柱上发出‘磕托磕托’的声音。
道之焦虑不已,被兄长遮住了视线,想看只能站身。手指一遍遍抠着掐丝团花八角金杯,把手是个葡萄藤蔓绕出的小环,这环也太小了,卡住指头怎么办?道之鬼使神差地伸手进去试,果然,金环很合适。
糟糕,这可如何是好,洋相真是一出接一出。悄悄把金杯往袖内藏藏,有些后悔自己居然换下了大袖衫,这窄袖简直一览无余,什么都无处遁藏。
京畿内有头脸的人家宴请宾客不会简单吃喝了事,眼瞪眼喝酒未免太干巴无趣。今日主家就请来了教坊的颜都知做席纠。只见一个年轻女郎抱着琵琶走上前来,轻罗软带袅袅婷婷款步上前,肤如凝脂乌发如云,道之都看呆了,竟有如此娇媚之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同时,还能面色红润体态匀停,这是有什么仙方不成?学里那帮的师兄要么刻苦到不修边幅,要么不羁到放浪形骸,时间久了,道之真怕自己也被腌入味了。
颜都知作为席纠负责宣令行酒,掌管席间大小事,先行奏了曲凤求凰暖席。众人们请位尊者昌国公做明府,郑少尹做觥录事,明府琮公先行抽了根签扔在堂间,一席人便开始行起了酒令。筹骰翻飞,欢笑非常。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远客饮五分!”众人哄闹着劝酒。
借着哄闹的劲,道之瞧了个仔细,应当不是自己的那件。袖口没有母亲缝滚边,那本是方便自己卷袖子而做的,夫子身量大,自然不需那东西。略略放下心来,别扭地捏起筷子,刚想夹起肉脯,沛怀的长随捧着玉壶,笑着端了过来。
“元娘子,这是郡公赐的桂花酒,是长公主殿下去年秋天埋在金桂下的,总共才只得三壶呢。”
道之不知在他在卖什么关子,自己并不是远客,他沛怀也不是觥录事,这是给自己劝的什么酒。晾在那里也是失礼,道之只好僵着胳膊道谢,刚想接过,那侍从居然一让,悄悄说道:“小郡公说了,手使不了牙箸没关系,还可以喝酒,灌醉了就不尴尬了。”
听了这话,道之回头狠狠看向沛怀,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两个窟窿,那厮得意地拾了颗果子送进了嘴里,笑着裹在脸颊里含着也不吃。道之还想逞强,此时兄长接过了玉壶,看了看她的手问道:“这么不小心,你今日怎么了,如此魂不守舍?不要喝多了,喝多了你更不晓事。”
“兄长别问了,先过了这关再说。”
衡之给幺娘斟了口桂花酒,“待会儿让柯姆陪你歇息去吧。”说罢带着幺娘起身遥敬殿下万福。酒水清甜但也醉人,道之摸了摸脸,感觉有些烧得慌,胸口发闷,四肢却发寒,冷热交加,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平常自己酒量哪有这么小,这桂花酿后劲也太足了。礼尚往来之间,萧琮怀也瞧见了道之脸色不对,似乎不胜酒力,吩咐内侍送道之回去歇息。
“你送了什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