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等到夜班轮换,警局就进入了最忙碌的时间段。
没人喜欢夜班。排到夜班的警察们做着昼夜颠倒的高强度工作,每一个都目光炯炯,皮肤苍白,沉默寡言。警局的灯光越明亮,越是衬托得外面的世界漆黑可怖。人们在建筑物里匆匆走过,倒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便在夜空中虚幻地浮动,显得鬼气森森,阴冷又飘渺。
警局大楼三层电梯旁边有一台巨大的自动贩卖机,而贩卖机旁边又有一张长椅。佩斯利斜坐在椅子上,身边还整齐放着一叠从大厅报刊架上搜罗到的纸质材料。
走廊上的警察来来往往,佩斯利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和身边的自动贩卖机融为一体,成为了某种不需要额外关注的无生命配件。她专心致志地看完了昨天的市政报纸、《哥谭市旅游手册》、《职场文明规范条例》和戒毒所宣传海报。在此期间已经有十几个个犯罪嫌疑人被扭送进电梯,哥谭警察的工作量可见一斑。最后她实在是无所事事,翻开了最底下那本无数次被咖啡浸透又自然风干的《老人与海》——每一张书页都又薄又脆,仿佛木乃伊的褐色皮肤。只有无聊到失去生活意义的人才会想起翻开这种书。
在她努力分辨纸上那些被咖啡晕开的字迹时,一个中气不太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连恩警官?”
佩斯利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戴着眼镜,长得瘦瘦小小。他大概是个接线员,或者普通的办公室文员,就是那种永远不会在夜班时间踏足室外黑暗世界的家伙,和出外勤的警官们格格不入。因为随便一个抢劫犯都能把他整个塞进自动贩卖机的出货口。佩斯利用平和的沉默回应对方。
“你的搭档格雷森在三号线等你。”
佩斯利又低下头:“告诉他我睡着了,明天早上再聊。”
接线员迟疑地看着她:“这恐怕……”
“别担心,他不会为难你的。”佩斯利小心地分开两张粘在一起的书页,梦游般心不在焉,“顺便告诉他,鉴于所有交接文件上都只签了我的名字,我会拿走属于他的那份加班费。”
辅警没敢再说话,又快步离开了。佩斯利继续埋头对付《老人与海》。她怀抱着十足的耐心,一页一页抚平褶皱的纸页,把崎岖的书脊慢慢掰直,仿佛正在进行一项万分重要的考古项目。她意外地在第四十六和四十七页中间发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牢固地卡在书脊中间。把它抠出来的困难程度堪比从三千年前的陶土罐里抠出一块玻璃碎片。
但它还是被抠出来了。这是一张被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片,展开后是泛黄的法院传票。佩斯利捏着传票一角举到眼前,透过天花板上白炽灯的光芒观察上面的蝇头小字。
这张纸上没有咖啡的味道。
隔着一张纸,影影绰绰的人形逐渐浮现出来。那个有些胆怯的接线员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向他传达了你的话——包括加班费。”
佩斯利从传票后面露出半只眼睛。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考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谢谢。”
“格雷森警官说,他很抱歉。”接线员艰难地抬高声音,“他还让我说——接下来是他的原话——‘佩斯利,事发突然,但是我手头上有非常重要的事。你可以拿走我这个月所有加班费,但是别离开警局,我马上来找你。’”
没有信息含量的话对佩斯利来说都是过眼云烟。她点点头,又敷衍地说了一遍:“谢谢。”
“一整个月……”接线员笑得仿佛是自己白赚了一笔,“那一定是不少钱吧?起码有五十个小时了。”
“布鲁德海文的警察基本上不加班。”佩斯利转动手腕,观察传票背面,“大概只有六七个小时吧。”
“……这么清闲吗?”
“我们比较喜欢发展副业。”佩斯利放下手臂,按照原来的折痕把传票叠好,抬头瞥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接线员仿佛接收到什么信号,迅速坐到佩斯利身边,热切地开口:“我是托尔森。”
“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托尔森压低声音:“你今天送过来的那个杀人犯,有很多人在追杀他?”
佩斯利把传票放进口袋,重新开始翻书:“不是我的人,不是我的案子,我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你抓到了他,对吧?而且把他完完整整地送了过来。这真的很了不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是对那个嫌犯感兴趣,我只是——”
佩斯利几乎要把脑袋埋进书里:“你对谁感兴趣,和我没有关系,詹森警官。去找点别的事干吧。”
“……我叫托尔森。”
“随便。”佩斯利似乎彻底沉浸在钓鱼故事中,根本不愿意抬头看他,“你想知道什么秘密,就去和自己的同事套近乎。我不想因为说错话导致你的领导向我的领导打小报告。他们会把我踹到地下室,让我在档案架中间度过余生的,明白吗?”
托尔森的脸一下子变得红白交加:“我就是在地下室分类档案的人。”
“你也得罪上级了?”
“呃、不是……我只能干那种活。”
佩斯利缓慢地抬起头,那双倦怠的眼睛里闪过思虑的颜色。她盯着詹森或者托马森那张天真幼稚的脸,忽然坐直身子,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放下手里的书。
“你问这些,是想干什么?”
“我……”
“在你思考理由之前,我要先提醒一下。”佩斯利伸展四肢,手臂轻轻搭在椅背上,“撒谎的人总是会变得很蠢。我不喜欢和蠢人打交道。”
“……这个案子很复杂。”托尔森佝偻着身体,整个人似乎都被佩斯利罩住,“我只是觉得……或许,这里面有一点值得运作的东西——我是说作为警察的运作。死了很多人,还有……说不定我也能提供一点线索呢。”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恳求,“我不想呆在地下室了。”
“……”
“没人想在地下室干活。”他又加了一句,“你知道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