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家书库彻夜通明,塔尔自午后进去就再没出来过。直到弗洛和卡佩尔修抵达月眠城,侍从听从兰克指示敲响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塔尔才从无尽的书卷中抬起头。
死灵肋间的疼痛感已经开始向外蔓延,他拧着眉想要适应这种感觉,但漫长无尽的疼痛会随着时间逐渐加剧,直到最后遍布每一寸皮肤。
而这,也同样会是他的未来。
“你看得很快,掌握了多少?”死灵问。
“八成吧,”塔尔几日不曾合眼,但精神却很好,“法尔伽鲁姆内部像是长着几张遍布各地的网,中途入局的人很难得到真正的权力……你说得对,我们得靠强硬的手段,至少在你杀死之前握住落月同盟的控制权。”
书库里的信息并不连贯,光是一晚上就出现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漏洞。大多数可以归拢到藏在暗处的稀有混血种和敌方暗桩身上,但有些却很难解释。
——比如以人类世界如今的信息传播速度,塔尔在涵山城前线的动作究竟为何会在短短几日内就传遍大街小巷;又比如兰克离开森林时的落点究竟在哪里。
“我坚持认为四大家族的忠诚度基本都指向你父亲,对你其实并不高。表面上,涅亚和你的目的都是混沌,但谁也不知道背地里究竟如何,他们又有多少私人的欲望,”死灵也坐在了地上,“月眠城的传言你也听到了,即使他们现阶段还跟你在一条路上,但……”
塔尔明白他想说什么,死灵始终不信任涅亚曾经的那些部下,只是至今都找不到切实的破绽。
“日出了,”死灵往窗外望了一眼,“除了弗洛和卡佩尔修,还来了两个新的客人。”
塔尔知道是谁,羽画和达妮安卡日夜兼程,就是为了参与今天的会面。他合上卷轴,回到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像是从深渊里复生的鬼魂,漆黑一片。
“走吧,”塔尔说,“天亮了。”
时隔多年,四大家族再次齐聚,只不过这一次的地点回到了法尔伽鲁姆的树冠之下,回到了人类的故土。兰克、百里渊、弗洛和埃尔文坐在圆桌边,身后站着各自的契约恶魔。
塔尔一踏进屋内,数道视线便同一时间投来。他的脚步顿了片刻,又三两步跨到了圆桌边。
“羽画和达妮安卡呢?”
四大契约恶魔面面相觑。
昆德尔兰眉间紧锁:“四大家族内部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来插手。”
“那我也是个外人,”塔尔看着他,“需要离开吗?”
话音落下的同时,珊珊来迟的死灵踏进了屋内。他没有要参与的意思,只是靠在门边望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昆德尔兰身上。
“别找死,大哥,”罗菲尔那冷笑,“现在这屋里可轮不到你下决定。”
昆德尔兰没理会他的挑衅,盯着死灵注视的目光盯了塔尔半晌,最终轻哼了一声,别开了视线。
“她们在院外了,还有沈初墨。”死灵低声说。
不速之客不消片刻便闯入院内,羽画大步踏入屋内,身后达妮安卡推着沈初墨的轮椅。死灵指尖一动,烟蓝雾霭笼罩偏院,双向隔绝的结界顷刻间设立完毕。
“人我给你带来了,”羽画找了张空椅子,“既然长老殿和暗党都能厮混到一起,那我加入你们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吧。”
羽画早先就加入了灰线中枢,但始终不曾明面上参与过落月同盟的事情。她手里掌握着血族的命脉线,直至几日前,塔尔才知道她连先前被架空都只是假象。
暗党里不知道有她多少眼线,而那些留在罗莱斯的“守门人们”,无论人类还是血族,都是她从不曾掀开过的底牌。
“塔尔,”赫卡洛斯低声道,“七长老是你的客人?”
“她不是客人。”
达妮安卡把沈初墨安置在了兰克身边,转身走到了塔尔和羽画之间。她有一半的血脉来自血族,却遗传了父族的蓝色眼睛,只有虹膜边缘隐隐泛红。
“我的家族始终归顺盟主,他誓死不背叛恩人,”达妮安卡抬起头,“所以我也是。”
“证据,”赫卡洛斯的语气不算咄咄逼人,但态度依旧强势,“空口无凭,我没有理由相信——”
“赫卡洛斯,”兰克打断了他,“她是塔尔请来的人。”
玄逐归离开月眠城后,落月同盟的控制权便落到了兰克手里。他操控军队和城防,手握地下情报网和西部粮仓,能与之一较高低的只有毒发之前的沈初墨。
“苍珩手中帕帕罗尔嘉的布防图均出自她手,没有她,东部无法快速攻陷,”塔尔说,“在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萨利尔曼王国和罗兰公国,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人类。”
他说话时注视着赫卡洛斯的眼睛,但余光始终落在兰克身上。他看不到任何答案,他的兄长连呼吸的频率都保持不变,镇静得异常。
“你要人类的王位?”兰克问。
“王位?”塔尔反问,“难道混沌需要?”
兰克呼吸一滞。
“他要的只有法尔伽鲁姆的控制权,”塔尔说,“没有王室血脉,内核庭院就不会开启。”
“没错,”达妮安卡接上,“就是因为这个,罗兰公国内部并不太平,且不说长老殿和罗兰家族本身的制衡,那些归顺的大臣对此的意见就很大。得不到法尔伽鲁姆认可,罗兰公国甚至都没有被记载到史册上的资格。”
虞影溯在抵达琳琅天城后不久就传递过相关的消息,君弦至今被血族暗党当做筹码囚禁,洛斯特·佩尔游荡在涵山城和玉程山之间,由狮鹫群庇护,无人能够轻易靠近。
“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达妮安卡继续道,“我希望诸位在讨伐混沌的同时,从罗兰公国内部用相对平稳的形式瓦解他们的政权。据我所知,东部地区的忠诚度并不高,除了五长老哈普兰特所在的卡什拉尼外,其余城邦的立场始终摇摆不定。”
“北部双城同样,”塔尔一边说着,死灵的烟雾便在圆桌正中画出了法尔伽鲁姆的地图,“伊安迪尔和安萨亚归于拉弗雷恩家族,家主霍尔只在乎钱。”
“以及血族,”羽画插话,“我的眼线不久前告诉我他有强烈的加入血族的意愿,为了一个叫阿桑的人。”
阿桑,塔尔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你们答应他了?”兰克问。
“表面上是,”羽画说,“不过答应的是大战结束之后。”
斐洛的行动极大程度上受到虞影溯的控制,相比斐洛的临时起意,塔尔更相信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可是虞影溯……知道他染上落霄之后又会是什么反应?
“这就有意思了,东部的墙头草,北部的暗桩,被我打成筛子的蔺堰,加上个命不久矣的国王,听着感觉我们都不用动手,罗兰公国迟早有一天自己就能烂到芯子里,”百里渊突然笑了,“的确,你们的网遍布各地,可别忘了混沌手里不止有猎人和暗鸮,还有混血种,这群人分不清敌我,藏在人类的城市里,冷不丁就能变成一个定时炸弹。”
兰克身旁的沈初墨轻轻咳了两声,压住了喉间溢出的血,但血腥气飘了满屋。
“比如我,”她轻声说,“人类中或许混杂着太多不知自己身份的混血,这些人的血脉一旦被唤醒,后果也同样不可估量。”
塔尔没有说话,他盯着桌面上的地图,让死灵将它朝向四方扩散,直至极西之地的灵池树塔和东南角的罗莱斯出现。他燃起了深渊烈焰,火苗逐渐落在特拉古欧森林、帕帕罗尔嘉的亚恩城以东、风落泷的北部边境含泉、西凉川涵山城到月眠城全境及谭城、苍炱东楼、以及整个蔺堰。
空荡荡的北部双城让他想起了一些事,燕拾没能得到诺亚之舟内部的消息,当日黄昏送达的只有一张空白的纸。唯一有效的信息来自虞影溯,源于斐洛先前的一次探查,但也仅仅说那边形成了新的组织。
“我有两个问题,”塔尔望向兰克和赫卡洛斯,“第一个,你们离开森林抵达北部气根,是巧合吗?”
那张传送符来自赛尔芬,但目的地并不受他控制。兰克作为人类或许并没有操控法术的能力,但赫卡洛斯……
兰克被问得一愣,赫卡洛斯始终声称那是随机的,因为他在八长老夏佐面前现身会惹人怀疑。但事到如今,这些魔族隐藏自己的能力强大到连混沌都有可能被瞒过,又何况区区一个兽人混血?
“不,”半晌之后,赫卡洛斯回答,“落点是我操控的。”
兰克皱起了眉,但他并未回身质问赫卡洛斯,反倒问塔尔:“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塔尔很少见他有这样的表情,上一次还是幼时在自家三楼走廊尽头的那次。兰克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害怕。
“只是北部气根外,”塔尔看着他,“还是诺亚之舟?”
洛斯特·佩尔来自那里的修道院,塔尔早该猜到。即使那是个能操控狮鹫群的女孩,在寒冬从诺亚之舟抵达北部气根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塔尔……”
“我没问过,所以不算你骗我,”塔尔掌心里出现了白夜塔上的契约法阵,当着所有人的面捏碎销毁,“你们去诺亚之舟是为了什么,那里有什么?”
兰克的呼吸有些不稳,赫卡洛斯将手搭在他肩上,俯身后的阴影将他尽数笼罩在内。
“有证据和线索,”赫卡洛斯说,“无名氏的身世,和混沌。”
塔尔稳住了自己的呼吸频率,控制着表情,低声问:“找到了吗?”
“没有,一切都被抹除了,”赫卡洛斯回答,“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搭在兰克肩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后者脸上的一切情绪就都被藏了起来。
“诺亚之舟内部的混血种至少占比六成,修道院中的混血孤儿有八成,大多都被遗弃在边境之内,”兰克说,“修道院只会抚养他们到十四岁,在那之前觉醒血脉的会被当做怪物,攻击性过强的被送上绞刑架,其余驱逐出境,洛斯特也因此逃离修道院。”
“所以她到底是不是君朗的女儿?”百里渊问。
“不是,但她拥有一半君家旁支的血脉,另一半是兽人族,狮鹫。”
“狮鹫血统?”弗洛问,“我从没听说过。”
“以前有过,但独角兽的两个家族掌权后,狮鹫血脉就离开了大裂谷,”卡佩尔修回答,“现在纯血的狮鹫种兽人族应该已经没了。”
和莱恩矿脉内的卢诃萨克矮人一样。
“混血种能明面出现,说明暗处已经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兰克叹了口气,“好在他们之中也有一部分受控于塔尔,也算是有了一战之力。”
“否则我也没办法这么快从无令城打到裴陵,”百里渊看着塔尔,“但话是这么说,长老殿可不会坐以待毙。”
塔尔盯着桌面上的地图,沉默片刻后说:“这是把不得不用的双刃剑,森林原本就有混血势力,邵凛和格拉菲尔德现在镇守帕帕罗尔嘉东部。”
指尖所指之处,火焰顷刻间窜高。
“只有攻陷东部,找到封灵结界稳定点,才有继续深入的可能性。裴陵的稳定点没能第一时间破坏,但结界已经起效,”裴陵的火升高,“精灵族会背这口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