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灵转头盯着他,没有回答。
“你察觉到了什么?”塔尔又问。
“涵山城那一战,琳琅天城内的的确是混沌,但他有种令人感到陌生的气息。我本以为那是因为岁月变迁,但后来仔细想想,那不是变化,是多出来的东西,”死灵替他问店老板要了一杯苦茶,“现在的混沌,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混沌……并不完全一样。”
苦茶入喉,喉间酸腻褪去些许,清冽的甘甜取而代之。
混沌有变化并不意外,百年的光景就已经足够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更何况上千年的光阴。
死灵并未言明,塔尔估计他的猜测也不过是直觉,没有证据。但他经历过的事比自己多出太多,直觉对于长寿的个体而言是必不可缺的保命符……他不得不放在心上。
“保险起见……”
“我知道了,”塔尔说,“既然都到了这里,我知道该干什么。”
被打断的死灵笑了笑
“但即使最后赢了,我也不会去坐那个王位,”塔尔望着天空,“那座王宫像个鸟笼,而且我答应了虞影溯,跟他回罗莱斯。”
死灵自然明白,人皇的责任大于权力,能在那里高枕无忧的在他看来都是缺心眼的傻子。他咬了一口茉莉糖饼,适应了生疏的咀嚼后,清甜味充斥了整个口腔。
“这个味道……还不错,”死灵也是头一回用人形进食,“但这种花我没见过。”
“吸血鬼的记忆里没有?”
“他们有一种差不多的,叫风车茉莉,但那个对人类而言有毒,不能吃。”
“森林里也有,以前家里种过,”塔尔垂下眼,“他们是跟我说过,有毒。”
他没能得到回应,死灵的动作像是卡住了一般,突然整个人就不动了。塔尔等了半晌,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却发现他捂着自己左侧的肋骨,皱着眉,神情中写满了疑惑。
“索纳斯,”塔尔叫他,“怎么了?”
死灵缓缓抬起头,举着饼问塔尔:“这个……没有毒吧?”
塔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疑惑刚出现不到片刻,一个答案便如同针扎一般刺进他脑中。
“你——”
“应该是没有毒的,我刚才看到一个幼崽吃完了一整块,也没什么事,”死灵说,“我的落霄,好像开始发作了。”
他的手掌搭在塔尔肩上,寒意从脚底开始蔓延,扎进脊椎,冰得微微发颤。
“但是塔尔,”死灵盯着他的眼睛,“烙印设立在我们之间的那道封印,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
他感觉不到契约之间的那道封印,但有什么东西顺着他和死灵之间的联系,缓缓地蔓延到了他身上,无色无味、无形无影。
塔尔耳边像是滚过了一声闷雷,乍然间,一切都变得再无声响。尖锐的耳鸣声霎时间淹没了他,他听不见死灵的声音,却能读懂唇语。
死灵问他,发生了什么。
“索纳斯,先别说话,”塔尔耳边轰隆作响,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尽可能压低音量,不让周围察觉异常,“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声张,给我十分钟,躯体反应应该很快就会消失。”
死灵点头,在他身边设了一道障眼法,进店按住往外走的百里渊,声称要买茶,但买之前每种都得尝一遍。老板不敢得罪和塔尔站在一起的角色,当即让伙计每样备了几份,想给塔尔也送去尝尝,但原本的位置早已经没了人影。
他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塔尔靠在墙边维持平衡,将自己从和死灵签订契约至今的一切回想了一遍。那道烙印如果被强行解除,必定会惊动远在霜兰幽谷的烙印。但北大陆至今都杳无音讯,那就只能是另一种可能……
——他自己,在并不知情的状况下……亲手解开了那道封印。
他不可能无意识进行这个行为,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他在解除别的封印或者结界时中了圈套,那么又会是在哪里?深渊海边的矿洞,还是联盟石殿的地下?
能有这个本事的除了混沌他想不到第二个人,但知道死灵身中落霄的人并不算多,知道他们之间封印的就更少。这些他熟识的人里出现了背叛者,或者他不是背叛,而是原本就属于另一方。
会是谁?
那个人,或是说那些人,究竟是渗透在落月同盟还是魔族?如果要杀他,有得是别的方法,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他走上和涅亚相同的路?
塔尔忽然想笑,这是他识人不清,轻信他人的报应吗?可他染上了这种诅咒,这种毒,虞影溯该怎么办?烙印必须被解除,他不能把这种东西过给虞影溯,绝对不行。
耳鸣在几分钟后就渐渐消散,塔尔拿回了四肢的控制权,只是浑身发烫,体温急剧飙升后脊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十分钟眨眼间就过去了,死灵强行征用百里渊的钱买了一袋刚才的苦茶,转眼便见回了神的塔尔朝他点了点头,只是脸色不太好。
“塔尔!走!”百里渊拎着一大袋糖饼从店内走出来,“去阑珊梦居了,这么些就当下午的茶点……你这什么表情?刚刚怎么了?”
“你……”第一声没发出来,塔尔清了清嗓子,“你买玫瑰的了吗?”
“没,好家伙我尝了一口,甜得我险些当场昏迷,”百里渊哈哈笑,“老板说就有人好这口,反正那人不是我!”
咬了一口的玫瑰糖饼还在手里,塔尔朝着他比了比,说:“的确,太甜了。”
“嚯!我说呢,”百里渊大笑,“诶不过我第一回见到被甜成你这表情的,一会儿阑珊梦居可千万别点他们的甜食,刚埃尔文跟我说,那儿的点心吃了都牙疼。”
阑珊梦居顶楼不对外营业,兰克事先打了招呼,一行人便畅通无阻地上去了。百里渊点了一桌大鱼大肉,塔尔看着又加了几道,算是为桌上添点新鲜的颜色。
一顿午餐一切如常,百里渊和塔尔埋着头吃,昆德尔兰对人类的食物毫无兴趣,倒是死灵有一筷没一筷地尝了个遍。
他们回程避开了大陆,穿梭在月眠城的小巷中,七拐八绕地到了玄家的侧门。百里渊这时候才砸吧出些不对劲,伸手在塔尔眼前晃了晃,问:“我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的,有心事啊?”
“在等明天,”塔尔说,“我去找兰克。”
他不知道落霄在他身上发作需要多长时间,但既然无力回天,那么一切进程就必须加快。落月同盟的掌控权也好,混沌也好,他都要趁早解决。
“那晚上见,”百里渊挥挥手,“他们说晚上也有大餐!”
直到百里渊走远,死灵才伸手碰了碰塔尔的额头。高温已经降了下来,身体的反应暂时销声匿迹,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状况出现。
“你……太冷静了,”死灵说,“死亡一旦变成可预知的结局,就连我都有些畏惧……你竟然能这么沉着。”
塔尔来不及畏惧,他要做的事情有太多,原本以为来日方长,可有了落霄,所有的一切都加上了时限。他要力量,要权力,要赢,要杀了那个霸占了人类疆土的古代恶魔。
“发作之后很痛吗?”塔尔问他。
“嗯……挺痛的,”死灵说,“再过几天,我可能就想提前一点拥抱死亡了。”
“死不了的,一旦发作,除了落霄本身,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能杀了你,包括你自己,”塔尔想扯一扯嘴角,但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算了,就这样吧。”
虞影溯没有说过任何关于暗精灵的消息,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存在,或许是他在光精灵之森找到了部族,却并未得到有关落霄的信息。
塔尔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兰克那间屋的门口。他敲了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里面除了兰克和赫卡洛斯,沈初墨、埃尔文和罗菲尔那也在。
“哥,我要进书库,”塔尔开门见山,“内间。”
玄家书库内间放着的都是机要,从过去至今的一切信息都被一一记录。灰线中枢的信息能够让他第一时间掌控时局,但对于过去的调查却并不及时也不完善。
兰克稍稍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图。既然沈初墨都没有明言拒绝,那么他就更没有理由阻止小盟主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联盟相关的内容我在一周前也放进去了,明天等弗洛和卡佩尔修抵达城内,我们也不会再瞒着你别的什么信息了,”兰克扔给他一块令牌,“明晚的宴会记得出席,别的随你。”
“那今天不用准备我的晚餐了,”塔尔接过,“他们到了告诉我。”
极北冰原尽头,霜兰幽谷内的烙印猛地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铃兰谷,抓住了深魇的手臂。
“小芍……怎么了?”深魇第一次见到她这幅神情,那张脸上明晃晃写着“大事不好”,仿佛天下一刻就会塌下来,砸得他们全都体无完肤。
“索纳斯毒发了,” 烙印连声音都在发抖,“但我给他们的封印……没了。”
饶是深魇,也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她扭头望向倒在墙边的布雷希特,发现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
深魇皱起眉:“所以……”
“让他回来!”布雷希特低吼,“让他回北大陆——立刻回来!”
“你没有任何办法,布雷希特,”烙印木然道,“那个诅咒无解,落霄也无解……他……”
“王权——王权!让他去……去,带塔尔去树塔,找宴琛,找他!”布雷希特扶着墙边,“他做出来的东西,让他——”
“布雷希特,精灵帝国和罗兰公国结盟了,宴琛是樊霄的人。就算王权能成功抵达灵池边,宴琛也不会救塔尔,”深魇冷着脸,“祈祷吧,祈祷塔尔能在死之前杀了混沌,这样世界就安宁了。”
布雷希特的情绪几乎要崩溃,他抑制不住喉间低吼,身体却因为极致的虚弱,连起身都做不到。
“我通知王权,”深魇说,“再找个信使,把消息传到深渊海。”
烙印呼吸一滞:“你要找莱恩?”
“如果我们之中谁能有办法,那就只剩下他,”深魇垂着眼,“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南方。”
“你……”
“灾祸还连在他身上,”深魇说,“我的孩子不会给他陪葬。”
“你要怎么去?”烙印问,“封印,反噬,你一个人怎么去?”
深魇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压制自己的情绪,过了半晌,哑着声回答:“只要我想,我哪里都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