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晚青道:“初次见面,多有劳烦。”
几人从声道:“谨遵邱大哥吩咐。何况干系世子,自当鞠躬尽瘁。”
待诸事交付完毕,尚晚青一转身的功夫几人遁窗而走。
阁楼的窗扉大开兀自轻轻悠荡,一时之间空落落的,徒留尚晚青站在原地。她走近窗前,想这青天白日的,飞檐走壁岂非更引人注目?
不禁哑然失笑,正准备将窗牖关合却见楼下繁街开阔,优游的人笑语轩昂。
...靖南王一手造就的富贵乡,粉饰其表已有二十二个年头。
她第一次面见南王的时候,是光夙二十九年。
且往回顾,光夙九年邻邦攸昌国门洞开。社稷溃灭,焦土陆沉,蹙国百里。残山剩水尽缴辛国,辛并吞攸昌二十六万里疆土附北陲与铟州合一。是年岁在甲子,农历初一丁酉日,月相名朔。又以横疆居北,易“铟”更名“朔”,是为朔北朔州。
次年乙丑,光夙十年。孟秋乙卯,月离于毕。三更入伏,溽暑湿热。南地琼梁,蛮风瘴雨。先年勤兵黩武,开疆拓土。重徭役,苛赋税。纳攸昌舆图的第二年即南地暴乱,反贼一呼百应,旬日连占十五城。兵连祸接之际,有一人自荐率五千精锐平乱治疠。满朝哗然,历三月功成告捷。故此画土封疆授金印,修墙固隘缮城关,授衔领爵靖南王。
昔攸昌钿州矿产丰足,商贸勃兴。富绅累百,士族豪强。今阛阓凋敝,百废待举。黎庶饥馁,缙绅犹殷。乃上书直谏,赓推新令,勉富济贫。贷米赊钞,灾蠲赋税。严行效令,三年有成。商埠新兴,市廛喧阗。民康物阜,反策高阀。藉端辟恶除患,利以良民,倡始以内缚闲吏,酷勋贵,摧巨贾。渐进揽握一州赀财,辖州府无且与之抗衡,生民唯仰南王马首是瞻。
还看今朝。光夙二十九年,“尚记食坊”将营运一年,她携身一千金和一车二手珍品来到关内,以五百金的优价盘下了朔中远近闻名的“倾家荡产铺”。次日单用白宣纸,提笔铺名“贵敛贱出”。宣纸背面给刷涂浆糊,松松垮垮的黏在门楣上。软薄的纸每每风里来雨里去,飘飘荡荡的视感,任谁看了不说句“果真倾家荡产”。然第三日尚晚青穿金带银地坐在店中看书喝茶,时不时走出店遛两圈又坐回店内,光彩照人的装束令人频频驻足。逢人进店问寻,张口答来:“小女原是富商之女,无奈家中变故,欲徙往洛海投奔远亲,途中售些庸常赘余的文玩饰物,以图尽早轻囊赶路。”说罢熟稔地揩了两滴泪。
临至月末琳琅满目的店内已经一干二净,于是次月“贵敛贱出”的纸张被覆上“尚珍坊”的匾额。中旬时穆云送来十缸醇酿附一小坛清酒,尚晚青各斟一壶,于酒意微醺的午后,出口舌灿莲花杀价三百,终以手中仅剩的两千五百金拿下朔中街边一爿醉死过人的二层酒肆。而后涤瑕荡秽,旧罐装新酒。一楼充琴行,二楼做当垆。这年岁尾,细数朔中悄无声息间已有六家商号姓尚。腊日初八,她不出意料地跻身进朔中商帮。
源自日久年深相沿成习的俗约,腊八这日帮会成员须集聚一堂共饭五味粥,喻意来年和衷共济,百福具臻。朔中商帮的龙头也算尚晚青在丰月楼的老相识。这耋耄老翁亲手舀好豆粥,满堂贵介毕恭毕敬地接过时,老翁在一水儿的锦衣秀袄中瞧见了身着鸭绒轻裘与人谈笑生风的尚晚青,或者说是在一干年逾不惑的伯仲间见到了一介女流。
随踵尚晚青就收到了来自这位老相识赠来的节礼——靖南王府的召唤。
这一年是光夙二十九年末。
靖南王知人善任,令尚晚青每月献上五百金。宋管家言未免高看了她。此女一无高门宗亲托庇,二无权门夫郎可倚,三无达官朋侪臂助。如此无根无蒂的末流三无之女何以荣委重任?何况商帮里那群估客每月合纳才两千金。南王指顾泰然,只道,此人不可小觑。
尔后月月年年准时呈缴,尚晚青看得很开。入驻行会的商贾们各有来头,各显其能。因而蔓草本难除,飘絮犹可依。逐渐五百金跃增为三千金,她暗中恃权牟利的行径才中道而止。在南王眼皮子底下假王威谋私利的罪行自然绝不姑息,于是尚晚青不出所料地锒铛下狱。牢狱烛光暗淡,身后的小铁窗释出半片惨淡的薄光倾洒在面前的一杯鸩酒和三尺白绫上。尚晚青凝视良久,“扑通”跪地,语声诚笃说,“草民死不足惜,犹念王妃万金之躯尚为病累,斗胆以将死之身切脉试诊。”
以是从这一天开始,尚晚青多了个新身份——医师。
微风轻拍窗牖,拍地窗扉合拢了又撞上窗栏轻轻荡开。
楼下漫谈的游人已经离去,只因谈笑盎然时耷眉苦脸的流乞上前讨要碎银败了兴致。尚晚青抬手抵住悠荡的窗扇,向来膏腴贵游的朔中,何时竟也零落着流乞。
这不过是关边战火的余烟吹进了关内,而烽火又是什么时候烧烬他们的家?上个月还是上上月?
此时朔堂边围的街衢应已萧条,数月前食坊门旁侃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作了难民的人现在如何了?不出多时朔中的巷陌也会萧索,这个不出多时是几时?
尚晚青的心底隐约滑笏着一滩浮影,自去年她便有意往朔堂之外腾挪。现今更该尽早提上日程,是京都中甫还是溧西溧岐?是洛东洛海还是琼南琼梁......
京都中甫皇权所在,天子脚下应是太平无虞,若远赴中甫必是要带上控告南王敛财的诉状去击登闻鼓的,三年血汗岂可拱手让人。溧西王曾有一面之缘,但行事太过优柔寡断。洛东早已有商贾大户盘踞,贸然前去必然不容水火。琼南水深不足道,亦是旧情之地…
忽然对街一道黑影飘荡,在艳阳下张扬着一荡一荡,黑晃晃地耀眼。
尚晚青眸光回拢,才道原是起风了,对街的成衣铺不知缘何竟将制好的成衣晾出。
遂平定心神,凝眸细望。那原不是沉郁的黑,而是黑中带着点鸦青。鸦青太过浓厚,使得倏忽一眼望去像是玄黑。她合拢窗牖,独自下楼,穿过横街心想近观。正经过一侧巷口,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冷不防里将人整个拽了进去。
来人将其拽入立马松开了手再无举动。尚晚青好整以暇地站在巷子里侧,看着眼前人在夹巷的逆光中摘下斗笠。
“稍安。”白亦萧伏于巷口道。
尚晚青侧过身,从白亦箫身侧的间隙里窥见巷外匆匆赶来的几名男子。几人肆意地推搡着街道中央的人流横冲直撞。毫不理会此起彼伏的骂声,眼神焦急跳跃地似乎在搜寻什么。
尚晚青一眼觑见他们身上的腰牌,上头单刻“令”字,出自王府的侍卫。
两楼完全遮蔽了日光。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血腥味,混杂着王府中她再熟悉不过的广藿香。两相掺和颇像立秋时节一刀剖开西瓜时散发的清腥。
“你去了靖南王府?”尚晚青道。目光折落,浅淡地停留在白亦萧沾染泥泞的衣摆上。
那几人的鞋面上也沾附了郊外的黄泥。
“是。”白亦萧答。
几人在街头搜寻未果,相继离开。
白亦萧按住刀的手松开,走出巷子。
“此番多谢。”尚晚青在身后道。
白亦萧道:“举手之劳。”
尚晚青默然跟着看了一会儿确是看不出异样。
“我有谢礼相赠。”她伸手拉住白亦萧的手腕,四指轻搭寸口,感知脉象还算从容。
白亦萧转过身,尚晚青松开手。那副平日神情冷淡略显苍白的面容,在背光下恍惚如赋暖玉般温润。连同笔墨走势锋利的眉眼也被调和地显出几分恬淡。
尚晚青示意跟她来,两人正好调转了方向。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抵达了方才尚晚青在楼上瞧见的成衣铺。
走近了,看清针脚精细周密,衣料服帖顺滑,上头细致地埋绣着暗纹。尽显内敛典雅,更觉赏心悦目。
尚晚青再回头一打量抱臂倚在门前的白亦萧。身量也十分合适,唯一不妥之处便是这套腰封目测些许宽松。
她随意问道:“何以将成衣晾晒在外?”
伙计走上前招呼道:“小人也不知。是老板吩咐的,姑娘大可看看本店的其它料子。”
尚晚青不为所动,在那周致的服饰上盯了片刻笑道:“还请唤贵店老板出来,有事相商。”
徐徐一中年男子掀帘走出,瞥眼一看尚晚青道:“不知这位客官所为何事?”
竹帘掀开时,扑鼻的药味不经意间从中泄出。
尚晚青稍微一顿,随即不答反问道:“敢问老板,这衣服是什么料子?”
中年男子斜眼瞅了瞅衣裳,“不就是寻常布料,有何稀奇。”
尚晚青翻开衣角,“既是寻常衣料,为何背面反织金丝?”
“金丝华贵,难道不该绣于外表,以作美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