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渐绿湿雨,一连串孩童们的欢声笑语争着赶着吵散了晨起的阴翳,天上太阳未出,人间阴凉凉的,像是久违的太阳神吞了寒冰棍,凉爽一个痛快。
颜时落在最后一位孩童的后面,因话语甚迟而为人所笑,身前边已跑上山的十数位孩童中,起首的两位随手捡起地上的两块半拳大的小石子,抢着朝山下人砸去,首个跑上山去的孩童大笑着,指向颜时道:“小哑巴,小哑巴......哈哈哈......”
次位上山的孩童跟着也捡了块石头,学着第一个人的样子砸下去,指着他道:“他不是聋子,是结巴......哈哈哈......话都讲不清楚的结巴!”
身后众人朝着这片四面悬壁的无人空谷里筒着嘴巴,你争我抢地乱纷纷高声喊道:“老天爷呀——”
“这个没名没姓的人——”
“他不会说话——连家都不知道在哪儿了——哈哈哈——”
“你要是开开眼——就把他收回去,坐在阎王殿里震嚇群鬼吧,不要让他胡乱跑出来吓人——哈哈——”
颜时掏出身后背篓里的小本子,翻到第三十六页,记道:“春日四月,雨,余与兄长困阙山,至晚不得出,遂留宿谷中,偶遇孩童若干......恬然指目相笑,谓吾至今日不得成言之诸事,以为闲趣。”
书罢,刚要将本子丢回背篓里,一只比自己的手掌尚大出两圈的粗糙右手,略黑沉地覆了自己的手背,颜时微微偏过头去,看见一同他入山的皇帝,微微笑开:“臣......臣......”
皇帝打断他极为费劲的口舌,挥挥手命身后赶来的亲卫上前,指着那山头上的孩童们令曰:“敢口出狂妄之言欺侮朕弟,抓住那些人,来就地正法!”
不久,孩童们被带到山脚,头垂着仿佛待宰的羔羊一般认罪等死,气闷闷地不怎么言语,颜时进言道:“陛......陛下......臣以为......辱人之罪,当等同国法论处,而就地正法之死刑罚处太过,不若减刑三等,再做论处。”
话说完,皇帝颇张口结舌地瞪着他道:“你......你你你......”
颜时微微一笑,冰凉凉沁入人心里,问:“臣怎么了?”
“你不口吃了!”帝王双臂猛地环抱住尚且只有十三岁的颜时,双手打在他的大臂上,引人微微生疼:“哈哈哈......这真是太好了,哈哈哈!”
颜时未曾理会大臂上的疼痛,跟着也腼腆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朕的颜阿弟从此不再口吃了,便可以做官。说吧......你将来......弱冠以后,想要个什么官职!”
颜时微沉了眉目,看着那些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成肥猪粽子一样的人们,心生怜悯道:“臣不忍以重刑而戮苍生,望陛下......”
“哎呀朕知道!”天子拂落了他口中尚未说完的话茬儿,接着便笑道:“你当朕是暴君,真的要因为此等小事,便将这些人送入黄泉路不成?告诉你吧!”天子做贼一般地,同颜时耳语一阵,忽地笑开。
颜时乍闻此言,也跟着绽开笑颜去。
“什么话?”地上跪着的民众兀自咕哝道。
“不知道。”有一人对他答道。
“想必是,商量着给咱们一个怎样的死法儿吧......”另一人拿眼睛瞥了瞥颜时,转头对右侧人说道:“想那人必定是天子血亲,若不然......”
“个顶个儿的!都跟这儿嘀咕什么呢!”身旁禁军怒而拍刀,往颜时帝王二人所站立的远处望去,竖起大拇指指向颜时道:“这位!乃当今钦定的国舅爷人选,颜氏皇后唯一的弟弟,您们这群废物!有一个惹得起吗!啊?——”
话音一落,因他嗓门儿过大而惊起的林间群鸟忽地飞走了,徒留下满地枯枝败叶连同一个落地的鸟巢,两只不知名的雪白大鸟蛋而已。
......
“臣幼年即口吃,原以为终此一生必与仕进无缘,不想到今日救人心切,竟如天赐地好了这嗓子,也是天可怜见......”
帝子皱眉道:“不要说废话,讲重点!”
“简单来说就是......”春风吹拂起帝王鬓边乌发,柔软的发丝打在颜时不断开合的两瓣红唇上,微痒。
颜时鼻息微微:“臣想要做史官。”
史官,便是那个与朝权无干,每月拿着不足三两的俸禄执笔写写,且还得避讳着天家喜怒的臣子......这样一个官职,既无财权......又没有油水......清寒寡素得仿佛能够让人时刻坐地成神仙,飞升去也......
帝王想着上述言,深深地将眉心重新攒拢起来,以能够夹死一千只蚊子的力道紧紧蹙着眉,忽而,望见日影初升处金色余晖打在少年人眉尾眼角间,赤金洒下一片神迹般的光,令颜时此刻执书站立的身影,美好得有些朦胧难解的深意......
好一个玉立临风的公子哥儿啊!
鬼使神差地,帝王点点头道:“许你,你要做什么官,朕都会许你。”
天光放晴,颜时并没有对帝王说明过,此前在京都里,因他口吃之疾,那些世家的公子哥儿们嘲笑他的次数并不怎么比这些山野居民来得更轻浅,
起初他怒、恼、娇、嗔,无言以辩,愤懑至极之时便只得执笔自述,久而久之……也便养成了喜爱记录随笔的性子,虽不屑于与人争论一些口舌是非,可是......如若往后做史官……犀利的笔触如针入骨,能够将天下的赤墨二色剖离......而不必再生出无辜者反遭嘲笑这般的不公之论,于国朝于自身,皆为有用。
初时,他学做史官,非但是为世人,更是为己。
少年人不知的是,年轻的帝王自幼辄被皇室里最严苛的规矩束缚,百折坚韧地活到如今这年岁,便打心底里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厌史”情结,可望着少年人兴奋至极的眉眼,望着那张在太阳升起的金色光晕里遍染赤霞的眉目胭脂色,硬生生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言辞给自个儿吞咽了下去。
事过境迁,二十七年。
帝王依然高坐于龙座上,下睨着立在地上的颜时等人,发问道:“你家小儿伤了天家的威严,如史官不陈虚言以粉饰天下,则天下非议之声群起时,朕当从何自处......爱卿,又当以何人立身。”
“君子立身,不赖圣君,不傍尘土。”颜时没脾气一般,平声回应着:“可臣以为,天下事世人自有公论,臣等史官要做的,不过是如实陈录而已......倘若是皇太子草菅人命一事坐实证,今史书之上,千言难覆一过,可这一笔,臣还是要记!”
“好——!”天子重重地吞咽下一口旁侧白贵妃拿梅花熏炉熏蒸出来的白气,复咽下将欲出口的余怒,按着赤金案,沉沉说道:“你有你的为官道。”
人之畏死,其言也曲曲;可似如今他这般宁死不屈的史官,纵天子威势强加于身,打断了骨头......只怕也无济于事 使天子忧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