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忽地一改从前面目,阴恻恻桀笑一阵,却问道:“天子寿诞,外城并封城三日,你外头等着的那些青州乱民们进不来,颜史官,还打算怎么逼宫吗!”
“臣绝无逼迫圣躬之意。”颜史官闻他一眼便知其怒,应声而跪道。
“哼——!无——!意!”祖皇帝讥诮他一眼,起身复问道:“既然无意,为何不接朕之旨,”
他望着自己龙座上首的墙面上白花花一片的干净,攥紧了自己的手腕,阴笑道:“颜爱卿知时进节,今夜晚宁肯折骨也要为你这小儿求情,”稍顿了顿,狭长地眯起一双沧桑目,阴冷至极地笑道:“回到朕这紫宸殿中,又要装模作样,假惺惺地扮演你的清正廉洁,宁为苍生了——!不过沽名钓誉至今,不知可曾怕死。”
这话极重,颜时跪在地上的身子却不曾瞬一瞬,只是依旧沉声,禀道:“非是臣不许家妻绣篆九州川河于紫宸殿上,实乃是不能为之。”
“如何不能为之!”帝子的喊声火急火燎,随盛怒翻起滔天的波涛:“你颜氏百官当前如此信口雌黄,伤了朕的颜面,朕不欲与你计较方才给了你一个转圜的机会!着胡氏绣篆九州川河于其上,一免了苍生非议,堵百官言议之口,二则你颜氏依旧是一身清名无余瑕的京都白璧郎,可如今......如今你一言推拒......”
“纹绣之事......若寻常八尺条幅已需一年半载,如今是九州图样,”跟随在颜时身后进殿后,便一直立在第二排的颜时夫人胡月娘忽地出列,沉眸于地上自观自心地喃喃道:“水文勘测尚需时日,休论及绣篆天下所需之针法巨繁......”胡月娘敛却眸底深含着的恐惧与隐忧:“妾如今虽是名满京都的国绣圣手,可却......”
“却什么?”天子阴鸷的眉目间忽地闪出一缕金光来。
“却不通苏绣之水墨连缀之法,”胡月娘倾身跪地,委曳了一地长至足跟的乌发,眸心熠熠如灯光闪亮,望向天子,恳切无比地字字如真:“妾少时出身苏绣大家汪夫人之名下,可如今恩师亡故,绝学不曾传习于下,尚习得水墨连缀之法的,唯有一位早先嫁出苏州汪氏清绣坊的白师姐。”
胡月娘说着,抬眼平瞥了帝子左侧静以调香的白贵妃一眼,又忙忙低首言道:“只是妾多年相离,当年又一心沉醉于纨绣技法,从不喜兴与人结交游走之业......故与白师姐仅有数面之缘......”
话至此处天子抬眸,却略过胡氏清冷自持的眉眼,望向自己右侧手边候立着的白妃,望着白贵妃时,将从前印堂上悉数黑沉沉的阴霾尽扫去,眼底只涌出一片片深深的海浪,如那年北漠公主隔北海送别他时,为他所跳的那一曲足矣引来北漠族圣迹的珍珠舞......
可望着望着,白贵妃却忽地撇过右侧颊,不欲给天子瞧见一般地避入了天光朗照不到的深沉阴影里,避过帝王的案台,众人又听见胡氏迟疑言道:“尚不知师姐此时身在何方,又在何地。”
天子沉冷的眸光深敛于眸底,掩却满腔想要去嗜血杀人的心事,沉压下帝王之威,只清淡淡地扫了白氏一眼,垂眼问:“爱妃,你说呢?”
白贵妃一礼,方起身言道:“妾与胡氏夫人虽同出师傅门下,毕竟一心沉浸技艺,未曾见过师妹几面,兼妾妃已多年不事针凿,忽而受命......且这纹绣针法中最为难修的水墨、连缀二法若无个三年五载,必不能成......妾只怕陛下要得过于着急些,如一人独绣,反误了陛下的差事......”
天子不知喜怒地哼了一声,压下满腔的怒火,问道:“颜卿!?”
“臣以为不妥,缘故如下,”颜时出列,回禀道:“据臣所知,纹绣之针法基础便要五十三层,又兼平绣、巧针、柳叶绣等二层技法七十二......而更为稀有的银丝飞矢、金线流星遍京中除却臣妻,只怕已会者寥寥,遑论羽檄、华盖等上上层针法技巧......
且那汪夫人若说修得十分的'神仙法',臣之妻只修五分罢了,如何能代天子绣得起整幅天下?
微臣惶恐......尚不知如应下此请,三年五载,能否对陛下交上差事,又或......”颜时抬眼,触及陛下眸底冷光时瞬时便将眼眸低了下来,望着他天子御案上一方金镶玉质的桌边一寸高起之处愣愣地仿佛出神,长叹一声,又说道:“交不上差事,陛下又将如何发落我颜氏门人?”
“朕还当如何发落你颜氏中人!”天子骂过一句,不曾解气,于是接着骂:“不知死活的东西!朕乃是为你好!为保住颜氏一门累世的门楣!!!咳……咳咳……”
天子的嗓音并不清利,沉重厚重得仿佛与人隔了一层棉花被,却猛地沉下来,道:“若颜氏一门因此株连,颜鹄重则枭首,轻则给判处一个'当殿失仪'的罪过,可是世家子弟,真若是德行有污......
将来岂非断了仕途?!况你颜氏门楣之下,上承着先始皇后颜炜的威名与体面,共天家一脉!!!你怎的便只顾及白衣之家声名累牍,不顾我皇家的名声与骨血?!!!啊?——”
史笔如刀,刀刀削刻的,皆是帝王骨。
天子血冷如斯,咳嗽一声,将嗓中久堵着的一口血痰吐出来,方才喘息着字不成言地说道:“朕的子息,朕清楚,太子纵然有通天的本事,无故,断不敢毁伤人命,三日前青州那桩事朕自会派人暗访,为赈灾,也必然着户部拨下二十万两白银下去,以平息芸芸众生之怒火,
只是颜爱卿,有道是金无足赤......水至清则无鱼,你为人峻冷方正,朝谋一道上却心如赤子,可......你也不能一心只顾着自己的儿子与妻子,枉顾一朝同僚们对你这严冷刻刀的畏惧与规避.....而朝政重在圆融!转圜!!!”
“臣心系一门老小,身家性命,”颜时沉顿一晌,道:“遂未曾修书成文,以谏圣听,复劝阻小儿不许张狂......”
颜时见帝王无言,忽如解语花般地一言即解开天子深锁入眉心的愁,倾身相请道:“故方才阖闾门内,臣跪地伏首严命小子颜鹄对帝王谢罪谢恩之时,尚存有三分私心,以怀幼子。”
帝王苍老的眼底生出一滴泪,隔着重重血丝砸落在地上,缓了许久的气息,方才清了清嗓子,嘶着哑声问道:“再者,你既说太子有过,你有何实证?”
话落,声息。
帝王一晌难言,颜时未复一字。
天子沉冷下去用以触试朝臣时惯用的眸光忽而望见颜时偶然间抬眼之时眸底的清光,照见那里头清白剔透空无一物的决然,刹那断了声音。
“可孺子而今高烧未退,卧于府中尚乏人顾,臣便已接过圣旨马不停蹄地携妻子而来,却不料......”
阖闾殿上百般隐忍,紫宸宫中平声以好言,此刻,颜时终于不想再压抑自己真正的内心,眼底锋芒暗藏着冰冷的霜,忽地绽开,坚冰碎裂一般射出点点寒芒,林林总总地刺向首座那人,冷道:“陛下所谓的要事,便是于天下人眼前歌功颂德,枉自粉饰而已!”
颜时言罢,原本伏在地上的身子忽地直起来,扶在地上的双手已离,将自己的右手忽地抬起来,便无旨意已直身,眼底冰寒辉光渐渐聚拢起来,不惧地向前直视着帝王道:“臣少时读书曾读过一句,荐以轩辕,必以余之血,则毕生引以为鉴,陛下以自身骨血为家,殊不知天下人之家人罹难何苦,那青州......食不果腹人竞食草,此事又因何无人胆敢上奏天听,如此不虑不察之君,臣愧对祖宗!”
撂下一句“臣愧对祖宗”,辄起身欲走,抬脚才一步,便被门口正候着人来的黄公公所察觉,待人出了门,一把擒住纤细无骨般的腕,动问道:“史官何事如此动怒,陛下于内廷......”颜史官心头久违的酸楚裹挟着淋淋的怒,将双眸烧得通红,眸中射出烈焰熊熊,险些焚尽了这位黄公公。
黄氏冷眼瞧了一回,一见颜史神情不对,赶忙松开了手,悻悻然侧身让出一条廊道来,便瞧着颜时渐行渐远的背影,看他摔门出去,不敢做一个举动。
月华轻轻地打落颜时留在地上的阴影,胡月娘低眉瞧着夫君落在地上的影子,忽地失笑,抬眸瞧向上首道:“妾身少时师姐姓白名潆潆,如若陛下不弃,妾身不必等待三年五载,一年方成,只是......此技法且需名家之手绣绘其上,倘若白师姐有意......”
白贵妃左手执梅花残枝于熏焚炉上,右手执一块墨锭熏香,闻言放下手中正忙着的活计,转头福身一礼,应她道:“潆潆乃本宫闺中小字,经年无人唤,如今乍闻之下……竟也忽而觉得......有些生疏了。只是如今时近子末,宫门已闭,师妹若想要出宫,必是不能了。想来如夫人不嫌,留宿于本宫所居之星霰宫中,岂不两全其美……如此不若趁陛下于此尚有精神,赶快请旨吧。”
胡月娘闻言笑开,眸底绽开星星点点的笑芒金光般,巧柔深蕴地也复一礼予白妃,却说道:“胡氏月娘礼敬师姐,”
言罢,抽出三分余情闲兴追思道:“昔年师傅猝逝,我门中弟子走得走散得散,所剩无几,唯妾身还肯支撑起苏州汪氏的一块牌匾,于京中设立绣坊,广纳天下女子入教,如今,赫连蘅芷二姑娘与容氏女郎俱来绣坊,同拜于妾身门下,天下之贵女竞相逐之......竟对妾身之绣坊趋之若鹜,”
言及此,却望了一眼座上君王,即收眸,女礼于上首主君罢了,方言道:“若陛下不弃妾身山野手段,肯召来妾之绣坊中千百女子同绣九州,妾想必......勿须三五载,甚而不需一年余的光景,九域川河绣后继有人,倘来日破了伤了,若妾身逐师傅黄泉以下,我门中弟子代代却将这绣工手艺相传下去,此方为不负师道,不负你我这同门姊妹与师恩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