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鹄携妻定居在青山山腰上,彼时颜夫人已有孕九月,只差半月便要临产,而天阴无雨,秋日的夜里透着沉闷的干燥火星气,仿佛随时即将点燃一场准备烧起整个青山的噩梦,连同山脚下的居民们一起,焚烬成灰。
烟雾浓郁,将这里终年寸草不生的土地遮掩得分外恰当,行人看不清脚下的路,一不小心跌入浅浅的土坑里,或许此生便再也爬不起来。
整个青山不大,从黛山村的山脚下往上看,堪堪能看清楚山腰正中搭建房屋的人,子时三刻,颜鹄堪堪建好了茅草屋,扶着自己过门不过一年的妻子,望内中去。
家当没有什么,唯一库藏书十数木箱,并衣物细软钗环等物二十余数,余下便是他“执掌百官奏议是非”之职时,所书写一半尚未成章的弹劾疏议。
一概千金万银的穿戴与排场,全被他舍在了京都,舍在颜氏千余年不腐不朽的宅木里头——那里,至少还存留着上古时期颜炜对始帝一腔少女的思慕与瞻仰。
他既出了门,此生不必再尊颜氏家训。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颜鹄了。
那个十岁开府奏理政事,因血亲俱亡而孤身留在京都,一力承担起颜氏使命的御史颜鹄,终于,死在了自己的梦里。
梦里,是皇朝延衍数百年的山河,与九州社稷。
当夜,颜鹄之妻突发预兆临盆,血腥混着颜鹄手中才搭建房屋沾染上的柴火草木气,和着一场同样毫无预兆的倾盆大雨,将他困在了青山。
他下不得山,而门外尚无古木固好水土的土壤,却忽地开始松动成泥,连着自己新建的这座房屋一起,仿佛要塌陷入泥土最深处,随沼泽湍流而没于这个世道。
天降暴雨,闷雷声阵阵难明皇朝的夜,此夜疏寒,偶有三两点未被乌云遮住的星沉压压盖在人的头顶上,轻如风絮,于此时此地的颜鹄而言,却重逾千钧。
紫薇周星,好沉重的江山啊!
颜鹄望天无语,好一阵后,安睡在榻上的妻子突而吟出一声压抑隐忍不过去的痛呻,尖呼声惊得他猛一回头,忽见发妻瘫坐于泥石之上,身下以青山就地取材搭成的泥石地砖上,是足有半人身量,仍兀自扩散开去漫洇不绝的殷红血泽。
孤冷而浓重的血腥气,和深秋雨后惊起的寒,一同撞进颜鹄的目中。
畏苦于山脚之外无故人,而窗外有雨,一旦出门便可能被这大雨卷入京郊不知名的泥水浅滩里,混入永无人铭的尸山血海中,颜鹄看发妻痛中难言,以手抚腹中胎儿的慈弱娇柔,心中不忍,大步迈回小屋内,抱着她似风中残叶般不住颤抖的身子,心弦与身随同妻子所细细颤抖的频率,一同颤抖着惊雷夜雨下生死不知的梦。
噩梦未烬,颜鹄开始着手接生。
他曾记得,少年时在医书中所翻阅到如何医治妇人的方略,又忽地想起种种因不熟识所涉猎不多的药草名字,回思着记忆里极少出现的妇人怀娠的篇章,脑海翻书页页新,终于想起来《妇人千金方》中,记载着“接生”一节的关窍。
素无什么实战经验的颜御史,一辈子拿笔如书刀,尖利的言语攻击朝上百官偶有出现的小过错时,尚且令那些京都人物都不敢招架,如今面对发妻,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颜鹄仓促间的犹疑,只换来夫人更深一层的嘶鸣。
终于,折腾了三个时辰余两刻,一声婴儿的啼鸣和着血污划破这熹微方现的夜,颜鹄抱着才出生的女儿,低下头去,拿手指逗哄着婴孩去笑。
小女儿双眼溜黑黑地一转,看着这“身无长物”的房屋与爹,一扁嘴,仿佛要哭出声来,却在自看见颜鹄自发妻带来的包裹中很是费力地翻找了半个多时辰才翻找出来的宴州贡物五行锁时,破涕为笑。
弱质之妻仿佛用尽了此生气力,一生产毕,便阖上双眸再也不曾言语。直到颜鹄放下小女儿,起身察看发妻状态时,手底下冰冷一片的湿滑汗液,惊得他身如僵石,五脏六腑仿佛是纠结在一起一般,后来剧痛。
他宁愿将自己困在青山终了一生,也不愿发妻因自己的挂印辞官身旁疏失了一向贴身的仆婢照顾,又离京甚远医药无求而撒手人寰,可当他自欺欺人地抱起小女儿,用父女对视的喜悦试图去冲淡明知发妻将死的悲痛无依,那道迟来的生死利剑,终于洞穿了他的肺腑,令他的五脏剧痛,肺腑如碎。
隔日,颜鹄为女儿添置好了衣裳,也将发妻安葬在那方青山的山腰上,伴同当年随云寰埋酒时所许下的十年诺:“我颜氏,要为这片天下,尽一身发肤骨血之力,勿待十年,将光复始帝一朝熙宁盛景,今会与吾兄,不负此诺!”
云寰将自己同颜鹄方才肆意散漫地作诗饮酒青山上所遗留下来的半坛御用酒,会同颜鹄自己送来的家酿之酒一并随手掩埋在砂石土里,将自己满是细碎石子的手同颜鹄的右手交握一处,亦慷慨道:“朕与鹄弟十年知己,在此立诺,如天地肯顾朕十年,必为这浊浊人世更换一重崭新的天色,令人间再无冤枉苦楚事,则朕与鹄弟所见之今日,会同黎生百姓一道,使人人眼中所赏,则遍地青山无绝。”
我兄弟在此立誓,此生此世不复相负,歃血以酒。
鲜血自掌心汩汩流出的痛感,颜鹄亦不能觉,唯记得彼时自己才领御史位,酒饮半醉酩酊时,不知倒在云寰肩上说了些什么,云寰只笑道:“天下事未曾言与天下人,先言于卿,纵来日辛苦困顿,山野江湖,望卿勿相忘。”
颜卿之名,取定于此。
颜鹄苦笑,隔日乡亲们自山脚下纷纷携礼拜见时,只见山屋门前立起一座孤坟,其上简单写着几个含有“妻”“墓”等许多山野人认识不清的字眼,纷纷讪讪而笑。
颜鹄并不理会这些人自觉自的失礼,将人们请到家门前,忽而发觉这屋门太小房屋太窄,容不下十数人并肩而立,赧然,便只得将人人纷纷请出山屋外,含着发妻亡故的微苦笑容挂在他一向“世家尽礼”的公子修养上,令人观之沁心。
因羞窘过甚,觉得失礼对不住人家,颜鹄不免开口道:“屋内寒舍,屋外亦乃为余之客舍,有道是天地为庐,今时颜某家中简陋不堪待客,若待等来年,与诸位重聚,颜某必以桃树为野,而李子成林,重谢今日众乡亲之馈顾待客之心。”
因身无钱财,颜鹄所许下的桃李之诺并未曾得以如期实现,经秋复春,他所手植的桃李秧苗仍旧不过是青葱点点,无果亦无花,休提植树成林,便是植木成树,也都不过是堪堪了了罢了。
复一年,新绿抽芽,隐有些破土而出的长势。
又复一年,青山绿了又枯,小树枝叶黄了又绿,难见其成。
经寒遍春,春复轮夏,匆匆七载春秋过,颜鹄曾许给山脚乡亲们的一诺终于得见了天光日影——桃木林成,李花结果,实乃皇天不复苦心人,精诚所至。然颜鹄一诺既成,又反复受恩于山脚下的居民们——这七年来,他实乃隐居深林,从未归家过一次,而这样身无长物孤身带着女儿长大的日子,困苦消磨,自不必言讲。
若没有深林淳朴乡间情,何来这遍地青绿桃李花。
为报恩,颜鹄又许下一个看似比之七年前更好兑现的承诺——满山乡亲们,如谁家有亟待开蒙的孩童未入教,他愿做这些孩童的授业之师,便在这青山之上桃李之旁,开一方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私塾”,招愿者入学。
在这里结庐避世的乡亲们,大多数没什么可以与人相争的本事,只想着安分度日,身上更没有多余的银钱可以送自家的孩子入京都官学受教,得知颜先生不收分文开设私学,纷纷鼎沸起来,个接个地回家去与自家的当家人商量,是否要送家里的孩子入教。
山村的孩子们,大多也不需要认几个字,有些父母觉得多读书不过是一种“衣冠楚楚的斯文”,难说今后成不成一个“人世败类”,与其如此,还不如种地贩肉为家中多赚些银钱,多懂些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如何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为恰当应世。
对此,颜鹄既不强求,也不拒勉,不过作“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状,摆出一副隐士高人的姿态,倚门而望山脚下,手下于翌日亲力挂匾于这堪堪难受住“匾额之重”的茅草屋屋檐上,会同小女儿颜卿一起,预备着接待早来的乡亲们。
久等无人,午后用过了膳食,被颜卿摇着手央央撒娇道:“父亲,村里的乡亲们都不上山,无一入学,可怎么是好?”
颜鹄兀自恬淡着他的恬淡,收碗筷入柜门:“无人便好,有人亦便好,他人不愿从之言,我不强勉,他人情愿受之馈,我亦愿给予,如此......方为为人......”
颜卿闪着亮晶晶的双眼,大喊道:“为人之道!我知道了!”歇一晌,又见老父亲自顾顿住了收碗的手,似有些茫然地追问道:“若山地无人,我不能委屈了父亲教学之心,如此,我便做山门教塾下父亲的第一个弟子,众徒大师姐,如何!”
颜鹄惊叹于人之成长比之育树,七载光阴,当年还尚在怀中的小小襁褓,只知哭闹,如今却早早地知道了为人的分寸与道理,她懂事如斯,体贴倍至,竟一时忽而令自己失语,有些说不上来的伤悲悯怀。
悯怀什么呢?悯怀发妻之故,国朝之殇,还是人事之非......颜鹄说不上来,一时之间,百感千情汇聚于心,他只觉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