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卿于七岁之前,不知自己乃是开国皇后颜炜的后代,不知国朝历经三十八位天子,颜氏嫡女,便做过三十二任皇后,五位贤夫人,余妾妃嫔御等不计其数。
我曾问颜卿,中州之高,莫过皇后,那位置......她想不想要。
她立在云珏身旁,侍弄花草,低着头闷着声答:“奴婢初来禁中之时,别无他念,一心只想......做一个忠臣。”
忠臣,自古难做,前有赫连少帅为人所害死于朝权,后有虞将军斩尽羽翼隐匿北境,复有颜卿的父亲颜御史颜鹄,辞官归隐。
一切,于凌帝驾崩的第二日朝露中升起,斑驳的日影晨曦混合着弥散在深秋里的水汽,氤氲在满是枯枝的山林间,而这些桃李树,皆是颜鹄一根一根手植青苗育种存活下来的,至今已长成茂林成片,遮住了整个青山的半山腰。
一群约莫有八九岁的孩童围着石场玩耍,听前头奔跑的孩子大喊道:“午休时间已经过了,该去上课了——”便个随个赶地跑到青山的山腰上去。
这里是皇城外郊,山脚下有一座座如同黛泥青瓦匹白墙的小型民居,百姓们围在这形似山野的京郊外口,散漫而自在地过着自己每一天平淡的小日子,舒怀惬意。
九年前,黛山村的青山山腰上,突兀地立起一座简单且完备的茅草屋,屋主人只用心搭建了一日又一夜的时间,便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入住了,连山中有狼的传说也顾不得,山脚下的黛山村人民映着点点夜深静谧的篝火,一个唤一个地举着火把凑在一起,成群成群地仰望着山腰上彻夜不熄的灯火。
年仅弱冠的颜鹄,自朝堂闻赫连、容两氏一门处斩,又一门不得已告老回了老家的庄子上住的时候,心虽恍惚,尚在朱红色朝服外执笏观望,闻听内侍人一声令下,凤仙花颜色锦袍的晋婉娘娘便端坐在垂帘之后,而他所久久怅惘失神的帝王金座,其上早于一年余以前便已然空无一人,颜鹄恍神之际,晋婉将手中一卷皇谕随手交给右侧临近的内侍,内侍官展开蟠龙卷轴细细秉读道:“今朕躬不安,日夜思寐,国朝政事交予皇后晋氏决断,另着升晋婉监国之权为主政之权,”内侍人顿了顿,随意地扫了一眼金阶下的群臣们,见人人低头静默不敢言,唯有颜鹄抬头似有动问之意,清了清嗓音咳嗽道:“诸位爱卿,朕身弱体乏,不堪理政,今权在中枢,而职在中宫所,望众臣工今后好生辅佐,勿令朕忧!”
“臣御史颜鹄,请见诸位皇子!请见陛下!”
“大胆——!”晋婉尚未发话,其旁方才读罢旨意的公公言道:“颜御史官,”他冷声一顿,扫视了眼殿下群臣,见人人似乎都噤若寒蝉,唯有这个颜御史出头挑刺儿,不免讽刺他道:“金殿之上,自有娘娘做主,你等文臣——”
“金殿之上,当由何人做主!”
一声厉喝,自门外走进一位逆光看不清容貌的武将来,那人着深蓝朝服,直身垂坠下来的衣袍冷肃得很有许多棱角分明,他一步一个铿锵地走上前来,对着殿上尚未坐稳的晋婉娘娘问道:“请问娘娘,若容得此等宵小阉奴在此叫嚣胡语!我等中州属官,是否合该退避三舍,等这位中贵人喊完请娘娘升座以后,再来质问!”
“你......”方才那内侍将手抖若筛糠模样,指着虞羽尖利地扬声叫道:“他不是在北境看守那群蒙古人带来的野马野骆驼吗!一个偏远边陲侍奉畜牲的野官儿!谁喊他进殿来的!究竟是谁!!!”
凄厉到近乎破音的喊叫并没有惊起死寂的朝堂上一星半点儿的唾沫星子,反而是垂帘之后的皇后娘娘微微弯了唇,笑道:“虞羽大人——真是稀客啊——”
她这似笑似叹的语气婉转得九曲回肠,若是寻常男人听了,必将要被人勾入心魂,夺了七魄去,可虞羽毕竟不再是经不起事的少年郎,目下明光一瞬即沉了下来,对上答奏道:“娘娘容禀,虞羽虽身在中州外境,可却代枉死的赫连少帅守护我北境数千里疆土长安,且我虞氏世代簪缨,乃是始帝朝聚贤台上篆刻下的忠心不改,千年无二!如今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阉奴也敢在臣的面前指点江山了,”他沉声缓了稍许,待众臣皆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个什么意思,方才松口道:“此等阉奴,竟敢诳称我虞氏不是京内官!”冰冷如冬雪的寒气从他的口鼻冒出来,喷在那深蓝直袍外围不甚稳得住的蟒袍玉带上:“那敢问众位大人,始皇帝一朝时我家先祖三次救驾,哪一次又不是血火厮杀险些舍了这命去!若非是功高无量之人!哪个又真敢重提自己的祖先千年以前,曾入过聚贤台!”
九重塔,聚贤台。
颜卿记得,这一处立于皇宫至高之处的古塔,在始皇帝当政时曾被命名为聚贤台,内中书有开国十八位功臣的谶诗生平,而九层塔顶最高处,便是那象征一人之下万人上的贤德功勋,至今,还在空置。
颜卿于接到圣旨后马不停蹄,直截了当地冲着宫城外九门去,连她的父亲犹疑着晋婉的虎狼之心,也皆被颜姑娘一个轻飘飘的摆手给遮了过去。
颜鹄知留不住颜卿,只对钺泧长公主说道:“为人父者,明知前路荆棘死地,若不劝阻唯恐她将血染宫城,可若是劝......”
长公主遥望颜卿远去背影,只甩下一句:“你且随她去吧。”
颜鹄点点头,仿佛自语地自嘲:“臣少年时也是天不怕地也不怕,如今深知她心中所思所想与臣当年无异,可却仍旧想阻拦住她往前走的脚步,唯恐她一脚不慎便踏入死地......可今日若是规劝,非但违逆臣颜氏门中先祖遗下的家训,泉下无颜与祖宗相见,将来......更不忍顾丫头她草莽一生,若今日之抉择不由着她的性子来,数年后布衣荆裙嫁予凡夫,若是回顾,则必将生悔,臣真是最怕......最怕误了她年少懵懂的一个梦。
孤臣之心在于执念,而颜卿一味的执念,在于那道理想的弧光。
若我死后也能入这高台……望着这千年帝都的高壮巍峨,颜卿心底猛震,暗想道,若倾毕生心血而入此筑,成一世良佐名臣,青史展卷,后人于君王应许如是,于自己这不世的忠明胆略,呕血之成,自如是。
颜卿遥思落目,数千盏宫灯一步一连,相映围着那聚贤台的四方檐边,将九层高台由下至上的风景映衬得愈加明亮。颜卿看见,第九层外围挂着乳白色荧光的九颗星子灯,往上瞧第八层,星子八颗,第七层,则是七颗……唯独这最高层上的一颗星子,中心尚未被点亮,那星灯中心本该由帝子御笔亲题的四句评判此忠臣生死一世的谶诗,也未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光线,将笔走龙蛇的游墨颜色昭示于万姓千生。
我要做,就做这最高的星,做天子一人之下的生死至交!
自始皇后颜炜那一代,传下来颜氏皇后定立下的家训——颜氏门人,只要一息尚存,必死生为诺,以谢天地君恩。此家训代代相传至如今,妇孺男女无一敢有违。
可回顾往事之时,长公主却说道,她不信彼时颜卿单单是为了守忠——颜卿一向是个很知进退的人,她绝不会为了一个昏庸天子丢了性命,而彼时颜姑娘甘冒死去京辅佐他皇弟的一腔孤勇,应该也只是孤勇,只是一个小女孩心中......对于“直孤”二字的纯粹。
迎接圣旨前,颜卿的眸光与父亲汇聚一瞬,复对着钺泧长公主郑重道:“臣女不才,愿以殒身流火之力,扶天子,正皇权,靖山河,安万民,不负列祖列宗。”
公主扶她上马,将圣旨塞入她的马囊里,却只是道:‘你与颜叔叔总是大门不出尽知天下事,知我在宫中无依无靠,唯一个梅娘胜似我亲娘照拂,如今我将为罪人之身离宫......姑娘入宫后,望好生相待梅娘,勿令那晋婉有机可乘!’
颜卿上马,只道:“公主放心,太子殿下与梅娘,颜卿都必当全力以赴。”
马蹄哒哒,载着离人向东行去。
“她一入宫禁,不知几时回得来,颜叔叔不送送吗?”
“臣送公主入南境,”极目眺望着颜卿远去的身影,颜鹄将一腔别离叹息,全化作煦语春风。回眸时,瞧着长公主比车马还矮的身形,递给她自己的右手,扶她上马车:“公主伤重,不宜颠簸过甚,至于......”颜鹄莞然一笑,却道:“臣这女儿,自来颇有主见,入了皇宫,她的命与运交托天家,便再也不由臣主了。”
长公主扶着颜鹄的手入车驾,殷红色衣裙散在车驾座位上,飘扬如风:“宴州路遥,往下要陆路换水路,还不是一江绿水直千帆的辽阔直水,眼下妩地又生民乱,况齐地崎岖、凝州多虫,南地险恶,颜鹄叔叔你打算怎么送我?”
马蹄飞扬,惊起落花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