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然坐在马车内,看车帘随着前头颜鹄的马儿奔走而起落,听他漫不经心笑语晏然:“南境四州彼此间纠葛甚重,为方便查探虚实,公主不如唤臣彦先生。”
寒风自天顶吹拂起颜卿鬓发,将一绺才长到颈下三寸的鬓发鼓吹散乱,颜卿马上裙角亦被身下劲风鼓起,海棠红下裙的外展成片纷飞,犹如蝴蝶振翅,将这一副四片长方块状的裙摆高高吹起,又缓缓落下。
正勒马九门之外,颜卿的一丝鬓发忽随风落到守门禁军的手臂上。
那禁军抬起右臂,拍蚊子似的拍打掉手背及小臂上黏连的发丝,很有一些隐而不发的愠怒,横过长戟指着颜卿,隐忍而怒道:“夜近宵禁,什么人竟敢擅闯紫宫!”
颜卿自马腹旁拆下一个土色厚皮步囊袋,轻轻伸手往囊袋两侧一拉,露出内中明黄打底的圣旨,右手取出来握住卷轴,于禁军三步之外扬了扬手:“我乃前御史颜鹄之女,颜卿。今奉皇命,特来宫中见驾!”
“昨夜走了个公主,今儿又来个娘娘——’”禁军群中忽地爆出一声抱怨:“都知道颜氏门下出皇后,可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敢来咱们九门外试一试王法。”
……
“颜鹄大人的女儿……不能啊,九年前......”
虞羽看着站立在百官前列,不发一语的颜鹄,复看一看垂帘后似乎有些坐不住的晋婉,金殿御座两列,分立着两个内侍宫人,却都是年轻又年轻的白面小生,一个也不认得,方要开口,但听颜御史出列,道:“望皇后娘娘容谅人臣之心,若陛下实弱难行,那不如将御前侍驾的李公公请出一见——!”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李公公,御前侍奉了二十余年的老人儿,不知怎么的,竟在容妃自戕的当夜触了晋氏的怒,史官怎么写,他们不知道,百官知道的是,那一日病榻跟前,晋氏皇后兀自哭得梨花带雨,口中诉道:“陛下思念长公主,可容氏之罪大于天地,堵在陛下心口,这才致经年积郁成疾,陛下,臣妾遵您的意思……将钺泧公主每日赦出暂且一柱香的时辰,如此,既不算毁坏了祖制礼法,又能让公主与陛下父女团聚,好不好?”
陛下垂危中,似乎是点了点头,又似没有。
众臣见状错愕,却也是见怪不怪——人皆知九年前云寰即缠绵卧榻,家事国事尽付于晋氏之手,如今病况迷离恍惚,自然是沉疴已成,积重难返之势。想数日光景之后,国朝必将更易一个天子,而一代天子一朝臣,届时一概事务,必如从前九年,无一不需仰仗眼前的这位国母娘娘为是,今日之事,纵使是内中诡谲,可万事性命为上,若诛了口鼻,来日又有何面目,来享这国朝万石勋禄呢。
心中有数,遂纷纷叩首罢了,告退而去。
当日颜鹄娶妻,正值休沐,与眼前这位自赫连少将军死后便请旨自废禁军统领一职,远调入江北随军的虞大人一样,都不在京都。
那一年,钺泧只有四岁。
因容妃自缢,震动了起不得床的先凌帝云寰,虽无御笔手谕,急急却自紫宸殿内传出一道加急的口谕,旨意称容妃既死,则前尘罪孽一笔勾销,赦钺泧长公主云渺之身为无罪,重启祈颐宫门。
这道口谕,被前往宣谕的六宫主管太监李公公所持,奔往祈颐宫的半路,却忽遇绯罗宫婢子绿绦拦截,绿绦口令禁军道:“陛下病重,内侍人李氏因怀私恨意图篡位,假造天子谕,欲赦出有罪皇女云渺,并与之一同谋逆,皇后娘娘闻言,坚称六宫乃清净之所,容不得此等污秽之人存世,故不得以姑息养奸,列位禁军,可听得明白了?”
声线虽柔慢,却字字句句意指令禁军取人性命,将李氏就地正法。
史载先帝驾崩当日,深秋飞雪,先侍人李氏随殉入帝陵,而那道几乎可称为遗诏的“先帝口谕”,从未曾见于人前,便是史书之上,也未有零星半字。
先帝的口谕只换来祈颐宫每日短暂的一柱香启门辰光,只还了云渺一人自由,满宫侍人,皆仍是戴罪之身,出入不可以自专,禁军处反加派了两列禁军,日夜巡逻驻守于此地,后来的每一日,姝梅都在喊冤,即便阴冷幽闭的祈颐宫外,是成列成列手执寒刃的禁军,抬手,便可以取了她的命。
凌皇二十一年的最后一个秋日,寒风如冰块一般冻入肌骨,祈颐宫门霍地洞开,久违的日光暖流洒在背脊时,姝梅仍顾自南向叩首,诉诸紫宸殿。
群臣所见时,未听见凌帝气息微弱地垂手于病榻,挣扎喊叫:“赦——赦钺泧……”凌帝力竭昏沉的眼皮便被晋婉袭来的血红罗衫所掩盖,晋婉闻言,便急忙掩面拭泪道:“陛下思念长公主,可容氏之罪大于天地,堵在陛下心口,这才致经年积郁成疾,陛下,臣妾遵您的意思……将钺泧公主每日赦出暂且一柱香的时辰,如此,既不算毁坏了祖制礼法,又能让公主与陛下父女团聚,好不好?”
晋氏于无人见处,翻动手指引出凌皇体内蛊虫,蛊虫动作,先凌皇便跟着动作,即便已深深昏死过去了,仍旧可重重点头。
帝王之心,难明至此。
如此晦暗的家国,如此肮脏的社稷,如何匡扶。
理想之说,形同虚无,可若是没有如颜姑娘一般坚定信仰着那股子旁人眼底值得鄙夷的虚无的人,今日之天下又岂会是如此之大同天下,万民长安!
洛虞书至此处,不由感叹道:青史无凭,人心却依然自有其道,不受天地规束,即便是看似天堑鸿沟一样的始末,终究有一群热血少年,前赴后继,为他们所理想中的家国永生,一个接一个地,倾尽气力。
青史无凭书尽处,平芜一片是春山1。
当年,颜鹄同虞羽一道,长跪在皇后所居的绯罗宫外整整三个时辰,更漏寒彻,而一夜绯罗宫内外进出仆婢不绝,却似乎得了主子吩咐,久无人语——宫门早已下钥,也不再有人去追究他们到了时辰不去离宫的罪过,晋婉待他二人极冷,未曾给只字片语。
翌日,一道遣虞羽快马离京的诏书自禁中颁发下来,辞中责令狠厉,形同申饬,很令那跪在地上的虞大人难堪,颜鹄同虞羽一道接旨,待看清那道手谕上一字一笔皆是凌帝笔迹,而墨迹犹新之处,斑斑点点皆是墨中血,颜鹄长叹一声,于此日午后呈上一封请辞书,称自己不才不德,难以匹配这中州皇帝御赐下的御史之位。
无能为力,仅堪乞骸骨。
此夜颜鹄宿在青山上,而那处青山的山中腹地,有云寰尚为太子时同他们这些玩伴所许下的凌云诺,有他匡正天下的决心,与赫连莫胥、赫连莫毅两兄弟与虞羽副将的理想,而那些理想,连同那些经年沉埋在地底的野酒一样,不挖出来,再没人看得见。
注:
1:改编自明代田钦《华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