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外,一群短衣短裤,吵吵攘攘的孩童们还不及颜卿时龄大小,便被自己家的娘柔声叮嘱着碎言絮语,各自将文具书本丢在背篓里,徒步上山。
“小檀子......”孙屠户家的儿子生来粗壮,个子却矮小不济,哼哧哼哧地跟在瘦脊如猴的檀越后头,每走几步便歇一时,须臾便跟不上了。
看着孙小子蹒跚迈不动步子的背影,身后赶上来种地农户家从不敢惹事的石姓小子影子一般掠过孙小子笨重的身形,临走还丢下一句:“你快点上山吧,再耽搁.....非但檀越那小子的脚步你跟不上,连我也要超过去了,恐怕误了先生的早课。”
两年过去,这些原本不甚识字的孩子,已经被颜鹄按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将等闲平人拿来启蒙幼童的一概书籍全数教授过去了,为考查这些人家中的文学底蕴,颜鹄决定丢给孩子们一个任务,藏在背后的手在将要休课之际贼兮兮地搓了搓,哈哈大笑道:“今日不布课业,不需诵背书读,只有一个任务,明早赴课时交来。”
小檀子同比他晚两个月才拜入师傅门下的最小的弟子——京郊白书生家的儿子起哄并不嫌事大,一个说道:“好哎——!”
另一个眼珠骨碌碌直转,大喊出声道:“若能每日都没有课业便好了!”
“对啊!”
“就是!”
众孩童原本还面面相觑,闻言,几个较为听话的孩子也跟着架起秧子来,一串孩童们朗朗之声此起彼伏,当真是好不热闹。
“明日不授课业,”颜鹄负手于后,长身直立地走近众位孩童,走到小檀子与小白子双肩并坐的荒草黄土边立定,定目下观道:“各人家中自有藏书,随意捡一本你们未曾翻阅过的,告知予家中长辈,明日拿来,作诵读之业。”
小孙子大声喊道:“可我家世代磨刀,没有什么书啊报的!”
小白子应声起哄道:“是啊是啊,我家也没有啊......”
最懂事的小石子很不要钱地体贴着颜先生,斟酌一阵后,谨慎道:“我家现有《三字经》,不过是父母闲来识字时读的,旁的余书......便不再有了。”
“先生,《三字经》也算吗!”
颜鹄顿了顿,顾虑到山中孩童们的识认水平,大胆承认道:“算!”
小檀子急忙抢话道:“我家还有《千字文》,明日我给先生拿来!”
小孙子道:“我也去取!”
小白子道:“我家也还有!”
众学生吵吵嚷嚷地,你推我搡地下了学,颜鹄望着以小檀子为首的众人猴儿一般下山的背影,摇摇头有些无奈——给先生拿来.....
什么时候学习课业、读书也成了应付先生之事了!
倘若父母亡故之前自己胆敢同他们这些孩子们一般,天真烂漫到如此无知无觉的地步,等着自己的必定是颜氏祖传的家法教训,而非今日一个和蔼如斯大度如斯的颜先生了。
顽皮如斯,真是欠教训!
此年春日,桃树枝丫上绽开一个粉嫩的花苞,颜鹄在树下轻轻翻阅着小檀子同其他徒弟们一一拿来不同书名的小册子,其中,七成是用以诱导孩童识字读书的《三字经》,两成是《千字文》《百家姓》等家常读物,还有一成杂乱难以捡出的,譬如经年泛黄的老皇历、先祖皇帝年间的纸元宝等等,使他这个官学出身的世家嫡公子实在大开眼界。
颜鹄自问,自己启蒙的读物乃是《论语》《孟子》......
四书五经之流的读物自不必说,如今《永乐大典》《乾清国史》之类对于孩童们来说太过于晦涩艰深的读品,颜卿于三年前便过目成诵,不乐于再读了。
......
许是他们家中无书的缘故吧......想起自己的房中尚且有糊了半壁的,自己于九年前带来的随性而买,却未曾读过的百家杂学之书,颜鹄忖度,他们的父母想必并不如此地重视诵读与书品,因是而搁置下去的荒郊小子们,便不能再不学经典了。
由是,颜鹄给众人丢出一本本《诗经》《古诗》《国风》《乐》《史记》《春秋》等等自认为还可适读于此龄孩童的启蒙之物,一股脑儿地倒给自己于今春方才用京中颜卿新买来的如玉砖打磨而成的圆桌圆凳,形如玉石面般的一桌四凳——供给孩童们诵读,免得春秋两季来回奔跑罢连读书也要坐在泥尘里,极易诱发喘疾。
这个,也是他近日新在颜卿偶拿来赏玩的一卷半掌厚的绿质硬皮图书,汇百草名录于其上,却未署医家姓名的《瀛洲草木》上,方才读到的。
咳疾,发于肺腑而表里泻之,故可取蜂蜜适量,会同紫苏草,杂饮白鹭玉枕羹辅之,若迁延,宜入青荇草、绿蒲仪,更易互现。
秋更易春,早春匆匆开就的桃花已谢,李树已枯,颜鹄早早地扔给一众孩童们的启蒙入学读物,也纷纷被按着书名秩序读罢,今秋初,颜鹄命这些孩童们每日早课半个时辰,分日子复诵《诗经》《孟子》《史记》等儒家经典,学童们按着日子一日日积书成习,两个月过去,今日这些孩童们正纷纷围坐在春日由颜鹄苦心孤诣打造而成的砖石桌台周,摇头晃脑地齐声复诵《诗经》。
晨露晞,难得的一个雨后晴天,颜鹄自枯干已久的树枝丫旁,在空空无所依的茅草屋下,依然右手执半卷《瀛洲草木》,默读诵阅中。
孩子们摇头晃脑地齐声背诵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1......”读一阵,又听诵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2......”少顷,又道:“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3......”颜鹄眉头一皱,此《淇奥》篇固然也读,若孩子们当真起来,将自己钉死在一个君子壳子中,反失了真我意趣,如此......反是自为桎梏了,况今时这书已然诵过六七次,再诵......
只怕要误人子弟,教出一个个“衣冠禽兽”的伪君子来了。
无法时,颜鹄墨眸一转,忽地定睛在自己昨夜里苦闷无解时,所作了不足二十页的“成诗成书之语”上,翻身下床取起书卷,隔窗户砸向外间——他的判断极其精准,但听“咚”地一声,重物落地,那半卷《瀛洲草木》,恍然似被风翻了一页去。
“年纪轻轻的,少读些诗书经典,别被那迂腐之言坏了老天给你的灵性自然!”颜鹄着目于自己的书卷之上,朝外喊声道:“这本书,熟读成诵,背一遍!”
学童们放声哀叹此起彼伏,闹哄哄地等着先生收回成命,可他们的颜先生却理也不理,只径自读他自己的书,惬意骋怀于草木书页之上,忘我至极,而孩童们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只得认命般地捧起那卷尚无书名的书,诵读起来。
“天下桃李,悉在公门......”
“天下桃李,悉在宫门矣!”
故世风清则流清,而孩童之学比如桃李。如自下治风律,如草本之术,难正其源。若自朝廷上始治理而已,犹梁木之上下,上之正则下正,反其身不正,虽有皇令,天下难从矣。是当务之急,在正源本,固求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
注:
1:取自《诗经·卫风·淇奥》;
2:取自《诗经·卫风·淇奥》;
3:取自《诗经·卫风·淇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