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大剧院的调音工作安排在上午九点,安珏提早了半个小时到,可在入口处等了快两个钟头,钢琴家的助理才跑过来接应。
“调音师,姓安?”
来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但沉脸皱眉,显得不好相与。
安珏站起,双手提着工具箱:“你好。”
“还以为是位有经验的老先生,怎么是个小丫头?待会儿有得你受了。”
“不小了。”
“什么?”
“我是说我年纪不小了,但也谈不上经验老到。如果调音过程中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烦请不吝赐教。”
女孩不辨喜怒地哼笑:“赐教不敢说,只是我们老师要求很高。要不是嘉海大剧院在翻修,我们也不会退而求其次来潭州。对钢琴的验收标准就更别说了,怕你受不了。”
“不会的。”安珏笑笑。
女孩撇撇嘴:“可别怪我事前没说清楚哦。”
安珏还是一张笑脸:“好。”
若是一个钢琴师助理她都对付不了,之后真和那些明星经纪人打交道,可如何是好?
大话虽然夸出海口了,可当安珏步入大厅,真正站到那架施坦威三角钢琴跟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倒不是因为这琴难调。
再娇贵的琴,两百多跟琴弦,敲击四千次以内,也基本都能定位音准。
演出晚上八点才开始,怎么算都还来得及。
安珏萌生退却之意,仅仅是因为这位传说中特难伺候的钢琴家本身。
一位中年女人站在施坦威的后方,钢琴的顶盖和支棍将她圈定在三角形之内,像一张被对折裁剪的照片。
照片旧了,揉皱后现出她的眼角细纹,除此以外,完全算得上容颜依旧。
“是小珏吗?”
女人像是不敢确信,走近了,看清了,才摘掉眼镜。
安珏微笑着,低声叫她:“梁老师。”
多年没见,梁铮像是太过激动,身子都在颤抖。拒绝了助理递上的纸巾,她还沉浸在离别愁绪里,拉着安珏坐在琴凳上:“真的是你。你刚刚一走进门,我还以为看到懿蓉了……小珏,这些年一点音讯都没有,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吃苦,都挺好的。”
“那你奶奶还好吗?”
“都好。”
“那就好,也是了,你奶奶人那么好……你妈妈刚嫁去潭州那会儿,什么都不习惯……都是你奶奶照顾得好,也把你养得那么好。”
两个人不停地重复着“好”,却是为了掩盖心照不宣的那些不好。
两人说着过往,像飘渺的乐章,一时半会唱不完。安珏主动画了个休止符:“梁老师,我要开始调琴啦。”
梁铮还握着她的手,怎么都握不够:“那好,午饭我们一起吃啊。”
安珏指着自己的帆布包:“我带了便当。”
不止是奶奶准备的便当,袭野远在海外,也会每天算好时差给安珏订餐,就是怕她不好好吃饭。
梁铮颇为伤感:“怎么连这个也不能答应老师呢?”
安珏想了想,搂住梁铮的手臂,耍赖:“这几天我会全程跟随老师,还有的是机会嘛。”
“那也好,下次可不许赖。”
“一定不赖。”
其实这样也好。
不止安珏,梁铮也有些微妙的怅然,需要留给彼此一些时间适应。
调音于下午两点完成,梁铮去了贵宾茶会,不在场。助理只校准一遍,就给了通过。
安珏难得乘上人情社会的东风,反而生出德不配位之感,她并不喜欢:“你再试试呢?”
助理连忙摆手:“不试了。”
安珏说得很严重:“要是出错了,琴行老板会炒了我。”
“要是质疑你,梁老师也会炒了我!”
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调音过程中,安珏听到了梁铮喊助理小夏,但她不好意思这么称呼,掂量着看对方年纪也不大,试探着:“那谢谢了,请你喝茶?”
小夏摆手:“不了,你们南方的东西太讲究,我喝不惯。”
“我说的是奶茶。就剧院后门对面那家,好多人排队的,喝吗?”
小夏显见得犹豫了。
安珏掏出手机,点开小程序递到小夏面前:“这家店之前只北京上海有,年前刚开到潭州来。我猜你喝过,有推荐吗?”
小夏点头:“峨眉飘雪还不错。”
安珏进一步问:“那我点两杯,你要什么甜度和冰量?”
“少糖少冰。”小夏犹疑着问,“我要大杯行不行?他们家中杯以下都齁甜。”
“好啊,那我手机下单了。”
用小程序下完单,安珏有点小得意。
她刚学会不久,终于有机会露它一手。
从奶茶店出来,小夏要回饭店午睡。项目方也给安珏定了套间,但她还是决定回家休息。
可人还没走到地铁站,她先是看到了路边的幽灵车标。
安珏记得这个车牌。
车窗贴着防窥膜,副驾车门从里头推开,窄窄一道缝,男人半张脸被裁出锋锐的形状,声音却柔和:“上车吧。”
安珏有和袭野说过自己最近的工作安排,他会出现剧院门前不算奇怪。
但她还是颇感意外,坐进副驾,没喝完的奶茶放进车载杯座里:“怎么就回来了?”
——就?
袭野没答,接过安珏手中的调音工具箱,思考片刻,还是放到了车后座。然后才侧过身来看她,半个多月没见她了。
安珏就没见过他这样看人的,直白在外,幽深在里,里里外外仿佛都是情意。不觉被看得低下了头,推了推他手臂:“说话呀。”
袭野关掉了空调,怕她觉得冷。还只是四月下旬。
“前两天在短信里说过,我离开慕尼黑了。”
安珏想了想,确实如此:“可你没说要回来?”
袭野淡声:“你也没问我。”
安珏一上车就察觉到袭野的情绪不高,原以为是他最近行程太密太忙,问也不好问。
现在几句话下来,初露端倪。
还在高中的时候,他就有着凡事自己消化但总是消化不良的倾向。有时候安珏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他一点就着。
那时她太年轻,气性也大,往往两败俱伤。
袭野似乎还是过去的那个袭野,但安珏却不再是从前的安珏。就算她自讨苦吃吧,算她倒霉、上瘾,潜意识里就是只为他着迷,甚至可以容忍这样的个性。
何况指望别人改变是没有用的,她自己就拥有掌控的权力。
山不动,她动。
“那我现在就问。”安珏靠向主驾,一把搂住了他西装下的小臂。车外阳光灿烈,她的瞳仁也亮晶晶的,“你现在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晚上六点前都可以哦。”
袭野浑身一僵,不敢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