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无声。
轻柔的晚风从敞开的窗户穿过,空气里夹杂了浓烟辛辣的味道。
烛光微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这场火事足到傍晚才真正熄灭,凌乔宇的院子彻底烧毁,连带着旁边凌兰的院子也遭了连累。
所有人都忙着收拾,府中一片杂乱,唯有远在府中一隅的祠堂突兀的静。
翡微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放下笔休息片刻。
已经一日未进食,肚子控制不住的发出一连串咕噜咕噜声。她抬手按上肚子,有些稀奇:“已经多久没感到过饥饿了……”
上一世在师尊师兄师姐的三重教导下,她很早就学会了辟谷,后来重生在这个世界也过的锦衣玉食没饿过肚子。
今日倒让她久违的重温了一把刚入玉典门那几年的状态。
那时候她人小,饭量却不小。师兄师姐都已经学会辟谷,为了让灵力至纯几乎不再进食,于是每日到了饭点,他们俩便如同看新奇动物般眼巴巴看她吃饭。
师兄还常打趣,山上虽只做她一人的饭,但她一个人的饭量足顶了师尊和他们三个人。
翡微忆起刚入玉典门的往事,不由露出一丝悠远的笑意。
“早知你被罚还能这么开心,我就不来了。”
窗外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被微凉的夜风送入屋内。
整个将军府会这么对她说话的人只有一个。
翡微侧头,见月褚宁一只手扒着窗沿,正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她略感惊讶:“你怎么来了?”
月褚宁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来?”
翡微抽了抽嘴角,这人身上功夫不怎么样,嘴皮子功夫倒是炉火纯青,动不动就噎的人接不下话。
她扫了眼窗外灰沉沉的天空,“火灭了吗?”
“嗯。”月褚宁漫不经心地答。
“可有人受伤?”
“……”
月褚宁顿了下,垂着眼眸没答。
四下无人,他便明目张胆地从正门走进来,顺便用脚将门带上。他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跪坐在蒲团上的翡微。
乍一看,她依旧是平常那副样子,神情平静,目光温和,不像正在受罚的人。不过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稍见倦态,此时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腕,右手的指尖还沾有一点墨痕。
月褚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道:“真没想到,我也能有看你受罚的一日。”
翡微听出他语气里带了稀奇,不由好笑。可好笑之后又在心中感慨,若是她刚来的那会儿,他八成是十分乐得见她不好过。
细数日子,他们也算相处了个把月,他对她的态度看似变化不大,但又仿佛在不经意间彻底改变了。
“咕——”
饥肠辘辘的声音清晰响起,翡微也没工夫再感慨什么,指了指食盒:“这是带给我的?”
月褚宁在她旁边坐下,脸上神情颇有几分不自在。他把食盒往她身前推了推,别扭道:“你别多想,可不是我想给你送饭。”
翡微“嗯”了一声,表示明白:“我知道,应是绿珠托你来的。”
月褚宁:“……”
她吃下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你吃饭了吗?”
月褚宁一怔,瞬间明白过来。
他微微锁眉,神情复杂。
从小到大,他在旁人的冷眼和恶意中生存,早已学会如何面对。反而是她的温和,总能令他感到无措。
他再次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故作不耐烦:“行了,少废话。趁着没人赶紧吃。”
“你要在这里看着我吃?”
月褚宁闻言脸色罩上一层寒意,凉凉睨她一眼,冷笑道:“怎么?你怕我下毒?”
翡微闭嘴吃饭了。
边吃边犯嘀咕:不过随口一问,这人还真是敏感。
她确实是饿狠了,吃下一口酸甜的肉丸子立即胃口大开,再也顾不上与他说话,一口接一口地认真干饭。
月褚宁以手托腮,斜倚着矮案打量她。
之前没注意过,现在看她吃相倒是不赖,既文雅,又吃得很香。
他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心中怪异的感觉越发强烈。
总觉得凌棠失忆以后,就变得处处不对劲。与其说性情大变,不如说除了皮囊,几乎无一与从前一样。
只是失忆而已,人真的会变化如此大?
他微不可查地眯了眯双目:“我听下人们说,外父原是想要打你板子?”
“嗯?”翡微正埋头吃饭,闻言抬头等他的下文。
“你可怨他?”
翡微:“我虽有意反抗,但心中不曾有怨。”
其实凌国双无论作为父亲,还是作为高门之主都足够开明。
她小时候跟着师兄师姐他们下山那次,也曾在俗世见过门阀士族家中的闺秀。她们大多迈着莲步,矜持卑弱,从头到脚都是束缚。
凌国双能由着女儿嫁给敌国质子,由着她每日练武不作女红,由着她胡闹不催子嗣,可见其作为父亲的宽容和偏爱。
她虽不会把凌国双视作真正的父亲,却也无法对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怜爱之情视若无睹。
翡微看向窗外模糊的半月,轻声道:“有些人,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比如凌宇乔。”
“可有些事情,不能以对错而论。有人心念万物,有人心中一物。立场不同选择不同,有些事情没有对错,也就不存在什么怨不怨了。”
“今日他罚我并非出于一己之私,而是因为他心里有家仇国恨。”
“我与他想法虽有分歧,但我想……我应该没有资格怨他。毕竟,我不曾上过战场,也不曾深陷两国斗争。”
从前师兄告诉过她,战争可以改变一切。人们之所以还能坚持自己心中所想,无非是因为还未曾经历过真正的人间地狱。
唉……
人一旦多起来,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复杂。久而久之,争端必起。
翡微心中叹息,还是在山上的日子好,远离一切俗世的纷争和喧闹,日子安静祥和。
月褚宁静静观察她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变化,他的目光忽明忽暗,藏着波涛般的涌动,亦压抑着连他自己都不懂的紧张。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凌棠受罚。
当年她用了龌龊手段累了凌家名声,与他大婚当日,凌国双亲自手持戒尺,一直打到她手心流血才停手。
从那以后凌棠便记恨起了凌国双,处处与他作对。凌国双亦对她失望透顶,父女之间几乎决裂,直至那日猎场她差点命丧熊口,二人这才有了回旋的余地。
他永远记得大婚那日,她穿着红得刺目的嫁衣,捧起流血的手,脸上挂着近乎扭曲的笑。
她笑着向他伸出流血的手,“瞧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你可要好好补偿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