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国双刚一下朝回府,等在门口的刘管事就迎上去告知了来龙去脉。
凌国双老眼一闭,顿感心累。
他就知道,就算失忆了,女儿还是那个女儿,总在他以为好不容易风平浪静了猝不及防又给他来一出。
如今漓国与月国关系愈发紧张,漓国也非十年前那般富强,一旦两国矛盾继续激化,漓国恐讨不到好。
陛下为此发愁彻夜难眠,在这个当口自然不能让臣子们过的舒坦。几日前开始,朝上每个人都要被轮流敲打责问。
他预感一场大战就要来临,偏偏他两个最得意的儿子都深陷局中。而他虽然早已从阵前退下,但毕竟还挂着武英大将军的头衔,如若战事突起,他必要奔赴前线,彼时凶吉难测。
家中唯一剩下的男儿,竟然是一个快要弱冠了还会被姐姐打屁·股的废物。
唉……真是子女催人老。
凌国双揉着突突跳的额角,冷声喝道:“让四丫头和小五滚来祠堂!”
凌宇乔自然没法滚过来,他那开了花的屁·股如今只要稍稍动一下都能疼得他哭爹喊娘。
最后他趴在担架上被人抬进了祠堂。
凌国双瞧他一副哎哎哟哟、半死不活的没出息样火气又涨了三丈,怒骂:“你看看你!身为男子,被你姐姐一个姑娘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你说你丢不丢人?!以后出门不要说是我凌家的男儿,说出去丢我的老脸!”
“还有你!”
他指着翡微,“我还道你失忆以后收了性子,谁知还是那般爱惹事!你弟弟不过是欺负了月褚宁,你至于对他下这么狠的手吗?”
魏春华在旁边用手帕擦着眼泪,声泪俱下地啜泣:“老爷,您是不知!四姑娘当时的样子分明是想要了乔儿的命!我自认待四姑娘不错,内院之物素来由四姑娘先挑,老爷的赏赐也都是先可着四姑娘,有时候四姑娘都拿了去,兰儿便捡四姑娘不要的用。妾对四姑娘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上心!可四姑娘今日……竟是连半分颜面都不肯给妾!”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不要钱似的哗啦啦流。
“乔儿今日在全府人的面前丢了颜面,这让他今后如何自处?若是再被哪个多舌的下人传了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被她一挑,凌国双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凌家的名声已被凌棠带累了不少,他三个儿子尚未娶妻,再传出点什么怕是整个兴阳没有一家肯嫁女儿到他们凌家。
凌国双当即重重拍案,责备道:“阿棠!你有什么私下里说便好,怎可闹成这般模样?!万一传出去,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还嫌你们不够给我丢人吗!”
凌国双身胖体壮,一脸凶相,此时怒气冲冲着实吓人,一边趴着的凌宇乔被他吼的抖了抖。
思及凌棠从前荒唐,凌国双越说越气:“你一个姑娘家,既已嫁人,就应该安分守己地呆在院子里,别成日弄得府中鸡犬不宁!你自己看看整个兴阳,谁家女儿像你这般!”
“更何况那月褚宁说好听了是质子,说难听点就是漓国的阶下囚!你为了一个低贱之人,竟然对你亲弟弟大打出手!简直胡闹!!”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见翡微依旧笔直地杵在那儿,丝毫没有服软认错的意思,气的顺手拿起案上的茶盏往她脚边砸去。
“还不跪下认错!!”
怒吼声响彻祠堂,茶盏“啪嚓”一声碎裂在脚边,深色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
堂内有一瞬的寂静,就连魏春华都没想到凌国双会动怒到这个地步。
凌棠是大夫人最后一个孩子,生下她没多久大夫人便走了。老爷对原配妻子本就情重,对他们这个从小便没了娘的女儿分外疼惜,加之凌棠幼时有一次差点走丢,寻了三天两夜才找到,从此老爷对四姑娘尤其宽容。
纵使四姑娘犯过再多的错,老爷也不曾太过苛责。
在老爷的心里头,始终对四姑娘既有愧疚,也有无奈。久而久之,最终养成了她横行无忌的性子。
只是没想到,今日竟会发这么大的火,想来也是忍了太久。
魏春华眼中闪过快意,刚要开口添上一把火,却听翡微平静地开口:“所以只因一个人的身份,便可以肆意欺辱,不讲公道吗?”
祠堂内的空气一窒。
凌国双皱起黑白相杂的浓眉,每一个字都透着蓄势待发的怒火,“你说什么?”
翡微却仿佛没有感受到凌国双的威压,面色如常道:“月褚宁虽为月国人,却不曾伤漓国一兵一卒。战事并非因他而起,何以由他来背负两国交恶之责?如果说,只因他是月国人,漓国人便可肆意打骂,那同样的,月国随意欺辱漓国人是否也在情理之中?”
魏春华目瞪口呆地听她开口就是大逆不道之言,只觉无需自己添火,四姑娘已经自己烧了热油往火里倒。
凌国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开口时音都破了几个:“你胡说八道什么?!”
翡微抬眸道:“我只是想说,天地孕育万物,万物之贵以贱为本,万物之高以下为基。初世不曾分贵贱,天地慈悲与众生。凌宇乔值得被善待和尊重,月褚宁同样值得,就如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值得。”①
她的言语分明没有起伏,如平静无波的湖水,可听在人耳里却似大石落湖,掀起层层浪波。
凌国双半张着嘴,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知道她失忆以后性情大变,但从未像当下这般,深切地感受到她巨大的变化。
凌宇乔神色奇怪地看她,不由自主道:“四姐,你何时这般……悲悯苍生了?你这样,我真有点不习惯。”
翡微转头扫他一眼,“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凌宇乔对上她清洌洌的眸子,莫名打了个哆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挨过她一顿打,又或是见识到她平静面目下的执著和疯狂?总之他现在当真是怕了凌棠!
他忙没骨气地接:“没、没有。四姐说的对,说得好!”
魏春华怒其不争地瞪自家儿子一眼,扭头对凌国双说:“四姑娘如今是越发胆大妄为了,什么话都敢说。在府中倒也罢了,这要是在外面可……”
无需她说下去,凌国双已经隐隐意识到翡微失忆以后的做风,恐怕只比失忆前更要命。
漓国与月国一旦开战,月褚宁势必要被拿来祭旗。换做从前阿棠对月褚宁漠不关心,他倒无需担心会节外生枝,何况以凌家战功,即便阿棠成了寡妇也可再寻个家世低些的良婿。
可如今瞧她模样,似是对月褚宁颇为维护……这倒麻烦了。
凌国双烦躁地拍了下脑门,本就不好的心情越发烦躁。
魏春华不明其中利害,还以为是凌国双心软了,于是拿起帕子又哭哭啼啼起来,“老爷,乔儿不过是想替四姑娘管教他几句,谁知那月褚宁言语无状,口出恶言!老爷您是知道的,乔儿是个实心眼,当时肯定是气不过才想要给他个教训。乔儿,你说是也不是?”
趴着的凌宇乔一脸闪躲,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见他不接茬,魏春华无奈,值得继续委委屈屈地自说自话:“从前四姑娘正眼都不瞧那月褚宁一眼,乔儿如何知道四姑娘现在又突然爱重起他了?!要我说,都怪那月褚宁从中挑拨,才让他们两姐弟生了嫌隙!”
翡微和凌宇乔心思都相对单纯,没听出魏春华话里话外的暗示。
门口守着的刘管事却听的一脑门冷汗。
二夫人话说的实在高明,看似没有一句指责四姑娘,实则既为自己儿子说了好话,又暗示四姑娘喜怒无常,胳膊肘往外拐。
凌国双略一沉吟,怒意果然更甚——他大掌一挥,恨铁不成钢道:“阿棠你糊涂啊!月褚宁不过一个外人,况且还是月国人!你以为他没杀过一兵一卒就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