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水晶吊灯把宴会厅照得生气盎然,女歌手高亢明亮的声线萦绕在玻璃穹顶之上,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各自凑对,手持着香槟,来来往往,花团锦簇,整个空气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舒清云五年没有回国,觉得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她这些年远走美国,国内的名利场,对她来说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今天庆功宴的主角是齐宋。
当年齐宋筹拍第一部电影长片的时候,还在读大学。一个毛头小子,带着一个现实魔幻主义的故事,天天为资金发愁。彼时的舒清云还是京影的制片部总监,用了三个小时听齐宋阐述电影的构想之后,当即给了他投资。后来,齐宋凭那部电影拿了最佳新导演,成了导演界崛起的新秀。
上个月齐宋在国外拿了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回国举办庆功晚宴,立刻向舒清云发出了邀请。舒清云本想拒绝,但他一再强调如果庆功宴缺了她,喜悦就不完整了。舒清云不好再扫兴。
齐宋亲自到门口迎舒清云,带着她到宴会厅一角的沙发坐下。寒暄了一阵后,齐宋突然问她想不想回国。齐宋说自己已经脱离京影,想成立影视公司。
“制作、宣发等等商业运作全权交给你。有你在,我就可以安心搞创作。”
舒清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当初都说我是黯然离场,你不怕我又搞砸?”
“去他妈的。当年你怎么离开京影的,大家心知肚明。”提起当年事,齐宋愤愤地为她抱不平,“清云,我敢说国内没人比你更懂在商业和艺术之间找平衡。”
舒清云沉默不语。
齐宋还想劝她,这时有人找来,让他过去招呼几位领导。齐宋只好站起来歉意地对舒清云道:“先别急着拒绝。我们晚点再聊。”
舒清云点点头起身送他。
齐宋走开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回到她身前。他带了些许的忐忑:“别怪我多事,我跟肖淇说了你今天会来。”
舒清云过了半分钟,才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她决定现在就离开。她立即弯下腰去拿手包,待她转过身,面前已经站了一个男人。那个人晃着酒杯,带着一丝不屑的笑意:“这不是舒总吗?”
舒清云认出他是余旻,在她离开京影后接任了制片部总监。她的脸上浮出刻意的矜持的笑容:“余总,幸会。”
“听说舒总这些年在美国混得不错。不过听说你在美国的公司Good Hope一直想进军中国市场,合作却谈不拢。该不会是因为当年的事情,国内没人敢同舒总合作?”
舒清云太阳穴的神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当年的事是她职业生涯的污点,直到现在依然无法自证清白。这些年她避得远远地,到美国去当独立制片人,但他们依然不肯放过她。她代表公司回国谈合作,京影那帮人便在后面对合作方威逼利诱。如今公开的场合,余旻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她奚落嘲讽。舒清云在一瞬间理解了齐宋为什么出走,这帮人迟早搞垮京影。
她攥紧了手心,脸上仍带着笑:“想不到余总这么喜欢八卦。我劝你还是多操心自己。上次京影投拍的科幻电影,赤字到现在填平了没有?”
这几年京影沉迷资本运作,强势的对赌协议令大量有才华的创作者望而却步。去年投拍的好莱坞科幻大片《土星行动》,票房、口碑双输。而海外发行方则宣布根据协议,高达2亿美元的制作成本赤字,将全部由京影承担。原本想通过海外投资盘活国内大盘的京影,再次雪上加霜。
余旻反被将了一军,脸色很难看:“你......”话还没出口,这时有人走了过来,打断了他。
“余总。”声音醇厚低沉,是个男人。余旻和舒清云的目光齐齐投向了来人。
他身材颀长,穿着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系着黑色的领结。眼尾微微上翘,带着矜贵的气质,脸上表情严肃。是肖淇,舒清云整整五年都没有见过的人。
余旻看看肖淇,又看看舒清云,这两人的传闻他听过不少,但他不确定肖淇现在对舒清云的态度。虽然面前的两人并没有注视对方,但余旻觉得这种视而不见显得特别刻意,刻意到他能清晰地察觉流动在他们之间的暗潮。
余旻有求于肖淇,不敢得罪。于是他刚刚还聛睨一切的嘲弄表情,在一瞬间收起,转化作谄媚的笑。他迎上去与肖淇握手,姿态放得极低:“小淇哥,想见您一面太难了!”
肖淇伸出手与余旻虚虚一握,目光从舒清云的脸上掠过,看向余旻说:“上次你说合作,刚好今天姜总也在。我的工作都是她在负责,可以去跟她聊聊。”说着指了指远处一个正在举杯畅谈的女人。
余旻觉得肖淇看自己的目光,很不满,但肖淇的话听起来又是合作有戏的意思。他也不及多想,对肖淇说了声失陪,马上去寻肖淇的经纪人姜艺文。
余旻一走,肖淇立刻将视线投到舒清云的身上,死死地将她看牢。
舒清云感觉到了这道目光的逼迫,就像要把她逼近绝路。她站在原地,一时间仿佛失了神。眼前的肖淇比五年前黑了一些,眼角有几丝细纹,让他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很多。她记得姜艺文说过,他这些年为了拓宽戏路有意往糙里捯饬自己,摆脱英俊小生的束缚。
片刻后,她定了定神,让自己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意:“好久不见。”她平静地与他打招呼。
肖淇抿紧了双唇。
舒清云的头发剪短了,无修饰的直发只到锁骨,脸上仅扑了薄薄的粉,涂着淡淡的口红。她看起来比五年前清瘦了许多,肩头的骨骼形状单薄,但眼睛如繁星般明亮,坚韧理性,依然是他从前熟悉的样子。
他低哑着嗓音回她:“的确很久,五年了。”
“是吗?我没有算过。”
肖淇看到舒清云的唇角勾了勾,她脸上虽然在笑,但眼睛里始终是冷漠的神情。
大厅有笑声、掌声以及音乐声传到角落来,像是起伏拍打的潮水。他们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如同在深夜大海上远航的船只,远离了人间灯火,抛却了前世今生,最后隐没于幽深的海底。
舒清云横下一颗心来,打破了沉默:“我想去喝一杯。你来吗?”
肖淇沉默地注视着她,并没有动。
舒清云又说:“我现在对北京不太熟。”
说完她转身,也不再看他,朝门外走去,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听到了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4月的北京,夜晚依然有凛凛的风,舒清云瑟缩地抱了一下胳膊,然后便有一件外套及时地遮住了她露出来的肩。
宽大的西装,散发着洁净的男性的气味,残留的余温熨帖着她的肩头。
“我的车在那边。”肖淇打了电话,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她随他坐进了车里。车子七拐八拐绕进了一个胡同后,停了下来。肖淇帮舒清云拉开了车门。
她下车,看到是一排平房,墙上有一扇巨大的木门。橘黄的灯光招牌上写着“ONCE”。她有些迟疑:“你可以进去吗?你现在那么红......”
肖淇引着她走在前面,解释道:“从后门进去。这里是我朋友开的,酒很不错。我也有入股,偶尔会来。”
舒清云进到店里,才发现与外面颓败的景象截然不同。工作日人不算特别多,但有很多外国人。原木制成的吧台,古典爵士风格应和着昏黄的氛围。
一整壁墙上堆砌着琳琅满目的洋酒瓶,墙上的黑板写着——注定相遇的人会再相遇,注定相爱的人一定能够再重逢。
有人迎了上来,他与肖淇寒暄了几句,又多看了舒清云两眼。
“我的朋友米辉。”肖淇介绍。
他们被带进了一个半封闭的包厢,私密性很好。肖淇为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他看向舒清云。
舒清云问米辉:“你们有什么特调推荐吗?”
米辉说:“店名同款,Once。”
肖淇愣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舒清云说:“好,就要这个。”
酒很快被送上来。舒清云喝下大半杯,她很久没有喝过烈性酒,也许是酒量退化了,很快她便感觉到酒精带着股灼烧的力量在身体里沸涌。
她说:“酒的确不错。怎么会想到投资酒吧?”
肖淇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因为喜欢喝酒。”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说:“有时候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不如来喝上一杯,喝完回家就可以睡个好觉。”
舒清云没有深究他的话,看了他一眼说:“你现在看起来挺好的。”
“还可以吧。”肖淇看起来面无表情。
他们之间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舒清云看着手里的酒杯,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邀约肖淇喝酒。这五年她也多次回国,他们有共同的朋友,但她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只有一个理由,他也不想见她。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感到无比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