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离开了南城,也离开了原本属于他的凡俗生活。
可他走到哪里,影子便跟到哪里。不是他的影子,是那些来取他命的黑影。
他疯了一样逃。穿过山林,躲入深巷,藏在庙宇。他日夜奔逃,却始终摆脱不了那种撕裂感。
他开始不相信镜子,不信风、不信光、不信自己。他写字时,笔会自行偏斜,不肯写出他如今的名。
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还没彻底轮回。他想过一死了之,甚至亲手割开过手腕,却发现血中映出一张陌生女子的脸。
她是谁?她似乎一直在梦里,在风中,在他快要崩溃时,递来一线希望。
他记得,有一次他跌入了山崖。摔碎了肋骨,肺中尽是血。可当他睁眼时,已躺在破庙中,胸口贴着一块温热的石头,“钰”字微亮。她曾出现在门边,裹着风雨,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她是谁?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一刻自己哭了。不是因为生还,而是因为有人还在。
可那人的存在太短,仿佛只要多看他一眼,就会被天地规则察觉。
他想见她,哪怕只见一次,哪怕问一句:“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的身体开始异变。曾经熟悉的味道、颜色、声音,如今变得陌生。
他跪在夜里,痛哭无声。他不想被改命,不想要她的牺牲。他只想好好地,作为“自己”,活着。
可命数已动,天地已知。
那夜,他又梦见她——那女子站在火中,身后无数碎页飞散,她轻轻为他拭去额头的印痕,说:
“我宁愿被你恨,也不愿你死。”
“活着,不是罪。”
梦醒时,他身边是一枚温热的玉符,上书一字:钰。
他终于落泪,喃喃:“你到底……是谁?”
“他们来了。”这是他醒来之后的第六感,早已融入血骨。每当那份冰冷从灵魂深处翻涌,便知镜阙使者的气息再度临近。
他本以为脱离宿命,便是自由。可如今才明白,自由若无归途,便是一场残忍的流放。
夜色将山林淹没时,他已悄然离开这片尸气未散的土地,藏身于一处山谷石缝间。
镜阙使者再次现身。黑袍翻飞间,数名随行执命者环绕四方,封锁了山口。山风停止,时间似也被这死亡的气息冻结。
一名使者立于树影间,手中神册缓缓翻开,映出星辉般的光芒。他语气平淡而死寂:“命册篡改,天道不容。此名已脱原轨,需清。”
突兀间,一道银光从山谷另一边破空而至,有人自夜幕中破界而入。
“够了。”那声音清亮带着森然怒意。
她出现了。
眉眼冷峻,眸如裂冰。银白色灵纹从衣袍下隐现,一笔一划刻着天命的裂痕。那是改名之时,天谴所落在她身上的烙印。
“是我。”她道,目光投向神册。
“那一笔,是我写下的。”
使者静了片刻,眼中波澜微动。他翻开册页,果然在篡改之名下找到一抹斜斜落笔的银纹,如星坠之痕,破坏了原有命轨,重新编织命理。
“你……知改命的代价吗?”他低问。
她轻轻一笑,笑意中无半分轻狂,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决绝:“我知改命者自身必受镜阙追杀,不得归土,不得重生。”
“可他值得。”她看向逸尘,那一眼温柔得几乎要与天地违逆。
使者眼底寒意再起,他沉声道:“你知你所改,不止一人命轨,而是牵连九界律令。你将他从‘星坠横亡’改为‘庸世常安’,本该坠劫之劫已无处可泄,气机乱流将引天阙震荡。”
“那便让我来承担。”她一步踏前,灵识之力溢出身周,空气顿时震颤。她并非凡人,亦非神明,而是那被命运剪碎过无数次,仍执笔写下“希望”的人。
她曾是神神册诞生的灵,亦曾为镜渊外的看守者。她熟知命数之重,却仍执笔为他一改。
使者凝视她许久,忽而轻叹:“你并非不知,此事之后,追杀不会停。”
“你将是万劫孤灵。”
她抬头,月光落在她如霜雪般的面庞上,那双眼静如深渊。
风动衣袍,她将灵力聚成结界,护住身后仍惊恐未定的逸尘。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该知道。”她低声说,“让我一人偿还。”
使者眼神骤冷,神册再度翻开,天穹震动,隐有雷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空突然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钟声——
那是司镜者所掌之钟,唯有命数动摇时,才会鸣动。
使者顿时止步。
她也停下了动作,转头望向东方。
“他要出手了?”她喃喃。
使者凝视她,忽然道:“你知道吗?每一页命册背后,都是一座血海。你写下的,不只是他的命,也是无数生灵未来之路。”
“你问‘为何神册不可轻动’,我今日答你:因为你并非唯一的爱者,而天地也不是为了你一人而动。”
风中,神册合页。使者转身,袍影翻飞,却并未挥剑斩下。
“你有一息之期。”他道,“去见他,告别。下一次钟响前,我必斩你。”
说罢,数位镜阙使者隐没于山影之间。
她站立良久,风过之时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湿透。
“……原来,他们也并非无情。”她低声喃喃。
逸尘此时终于缓过气,艰难开口:“你到底是谁?”
她未回答,伸手拭去他额角冷汗:“我是你忘了的人。”
“但你不要记起我。”她的眼神哀婉,“你只需好好活着,直到神册重归无恙。”
风声如叹,夜色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