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是。”
“……不是吗?”
望影殿的香火依旧缭绕不散,带着淡淡的檀香味,温和、古远,却又沉重得似要将人的心一丝一丝捻碎。
靖炽在火中醒来。
不,是被唤醒。
千年来,每一支香的点燃,都是他的一次归来与熄灭。他被困在这里,每一寸记忆,每一缕思念,每一道情愫,都化作火苗灼烧着他的魂。
他不知还可以承受多少次这样的唤醒。
记忆不是完整的,它总在燃烧中断断续续地浮现,如一面残镜,镜中所映,皆是碎片。
——她在笑,那是她在初雪之日牵着他的袖子,说她冷,却又偏偏不肯放手。
——她在哭,那是他替她挡下命劫,魂魄散裂时最后看她一眼,她跪在血中,却喊不出一个“阿炽”。
——她沉默,那是镜阙将她拽离此界之后,他被遗留在原地,魂魄未亡。
他以自己最后的意志将自己残魂献予镜阙遗火,只为留一息执念,不被彻底湮灭。镜阙赐他一个身份:香灵。囚他于火,以燃情焚骨为祭,日日焚烧,以换她一线轮回不灭。
而这千年,她未曾回忆,他未曾离去。
火光突然暴涨。
靖炽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是她又点燃了新香。
每一次,她的靠近都会让火焰生动一些。他看不见庙外世界,但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他的身影缓缓从火焰中凝出,在光影交错的香烟之间,仿若一尊被火焰雕刻出的神祇。只是这神,眉宇太过柔软,目光太过卑微。
他望着香炉之外,那里是她的方向。
“闻卿……”他唇动,却无人答应。
这夜,闻卿又做梦了。
她梦见自己跪在高台之上,身着红衣,身后风雪漫天。那个人冲破火光奔向她,一身白衣已染血,嘴角含笑,眼神却疯了一般痛楚。
“我替你去,”他说,“只求你,活。”
“你忘了我们约定……你说过你不走……”
她哭着说,但声音仿佛被镜阙吞没,只余唇动。
下一刻,她眼前一片血红,火焰从他身上生起,将他吞没,他却始终看着她,直到最后一眼,眼中依旧含着那句未出口的话。
她惊醒,冷汗浸透衣襟。
闻卿坐起身,胸口的疼痛似有实质,她捂着心口,竟觉那里有团火在灼烧。
她缓缓起身,来到香台前。
香火未灭,温度却骤然升高。
她望着香焰中央,看到那火中,有影子正跪着,低首,不语,背脊一片焦黑,似在咬牙忍受剧痛。
她伸手向那火中的人影,唇动未语。
忽而,那人影缓缓抬头,目光撞进她的瞳孔。
她的心猛地一颤,眼角竟落下一滴泪。
靖炽睁眼,看着她。他知道她看见了。
他怕她记起,又怕她不记得。
他不想她受苦,可若不记,她便不知他如何爱过,如何死过。
于是他笑了,苦而深情。
“你还记得一点了吗?”他低声问。
靖炽轻轻闭眼,仿若释然,又仿若将千年压抑吞回。
火焰一闪,一幕幕不属于这世的画面显现。
——那一次她身中天命之劫,镜阙将她困于宿命之锁,而他用残魂抵挡,求她自由。
——她在镜阙前悄悄唤他“阿炽”,她说:“这一生若不能与你同行,那便于火中看你一眼,亦是偿愿。”
——她回头一笑,说:“若你化作香灵,我便日日焚香,永不让你孤独。”
可她后来,便被镜阙抹去所有前尘,她再不记得这誓言。
望影殿中香火未息,映照着他眼中欲说还止的千言万语。
闻卿站立良久,忽然问:“若我不再焚香,你是不是就……不会再痛了?”
靖炽沉默。
那一刻,她好像懂了,又仿佛什么都还未明。
她轻声说:“可我不舍得。”
夜色微凉,香焰依旧跳动,如心跳微颤。火中人影轻轻一笑,眼中泪光未干。
“你不记得我也好。”他低声说,“你仍愿燃香,已是我此世唯一所愿。”
......
翌日,闻卿如旧跪坐于蒲团之上,手中执香未点,眼中却不复昔日清明。
“今日的香,尚要再燃么……”她低声呢喃,声音轻若风中枝响。
香火微燃,光晕宛如一朵将谢未谢的花。
她将香插入香炉时,手指微微颤抖。
香火初起,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望影殿殿后那面裂纹密布的古镜,悄然无声的碎下一角,化作灰尘。
香火之中,那影子终于浮现。
靖炽的身形,半凝半散,身披旧时赤袍,面容模糊,依旧是她梦中那个眼神温柔、从不靠近的身影。
“阿卿。”他低声唤她。
她不知道为何那名字如此熟悉。
“我……是不是该记得你?”她喃喃。
靖炽目光中无悲无喜,只静静望着她。焰影浮动,烧得他整个人仿佛随时要散开。
“你若记得,便是违背天命。”
他低语,“我曾挡过那一劫,却挡不住你被镜阙抹去的情。你若执意记起,便是你自身的毁灭。”
闻卿一时茫然,忽听香火中响起断续琴音。
是她从未学过的调子,却在梦中弹了无数次,是她在望影殿中独坐时,总在脑中浮现的旋律。
“你是……我自己忘记的事吗?”她声音微颤。
靖炽笑了笑,那笑中有释然,亦有未尽之殇。
“我是你焚香千年,仍未愿舍下的念。”
“你以为是在祭神,其实你守的,是你自己不肯舍弃的那段情。我只是那火中的形,是你执念的回音。”
他向前走了一步,却立在火焰边缘,不肯越界。
“你曾说,若有一日你忘了我,便叫我替你记。你说,你生来就是与命抗衡之人,可若连心也被夺,那便太过寂寞了。”
“所以我留下来了,为你燃一炉不灭的火。”
“日日燃,夜夜熄,只为等你点一炷香。”
闻卿早已泪落满面。
“我……不是不想记。”
她颤声道,“是我不能记……对吗?”
靖炽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那目光中,包裹着太多太多的爱与痛。
“你还可以离开。”他轻声,“香火尽了,我终能散去,你也可脱离这宿命的轮回。”
“离开我,是你真正的自由。”
香焰跳动到了最后一寸。
整个望影殿似乎陷入一种死寂的等待。
闻卿忽然向前一步,伸手按在香炉上。
她的手指灼痛,却未缩回。
“你说,我说过,不愿孤独。”
她轻声笑了笑,眼中有泪亦有光。
“那我便陪你,送你走。”
香火在这一瞬,爆发出最后一次明焰,似焚尽所有的情、思、念、执。
靖炽的影子,终于完整了一瞬,眉眼清晰,唇角带笑。
他说:“这便是你留我千年的回答么。”
香火轰然熄灭。
如黄昏落日沉入海底,如古琴最后的那一缕尾音。
靖炽的身影,随之如尘而散,无声无息,不留半点痕迹。
殿中只余灰烬。
风起,将香灰吹散,却在香台之上,留下一行字。
——“焚香者,实焚己心。”
闻卿跪在香炉前良久良久。
她不知那人是谁,亦不知自己为何而哭。
但她心中空了一块,好似有某人曾在此驻足,曾以生命为火,为她照亮某段被遗忘的黑夜。
她低声呢喃:
“阿炽。”
回首望影殿,青砖灰瓦间淡淡烟痕未散。
天光破雾,洒落其上,一如千年前她第一次为他点香时,晨曦初照的模样。
只是那炉中,再无火。
也再无人影。
她转身离开。
她什么也没说,但仿佛终于在心中,与某段无法言说的情,作了诀别。
或许有朝一日,她会真正想起。
或许终其一生,她也不会再忆起他的名。
但那又如何?
若爱真能如此被燃尽,便也值得她为它供奉千年。
山下春风乍起,酒馆门前灯笼初红。
而那一缕旧时香烟,已随风远去,不知会落入谁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