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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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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的夜,寂静而深沉。虫鸣在草丛深处低吟,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在木屋的地面上投下清冷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拔毒时留下的、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李沉燕躺在硬板床上,意识在疲惫的浅滩上沉浮。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只余下一具沉重的、布满钝痛和虚弱的躯壳。左肩伤口处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如同无数蚂蚁在啃噬,那是余毒未清、经脉正在缓慢修复的征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闷痛。

他闭着眼,却无法真正入睡。白日炼狱般的冰火煎熬,如同烙印般刻在每一寸神经上。更清晰的,是那双手——那双生疏、僵硬、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和笨拙温和的手——为他擦拭汗水和血污的感觉。

轻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很轻,带着大病初愈者特有的、刻意控制的平稳。

李沉燕没有睁眼,但身体的感知却瞬间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放松。

床边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陈锈笙坐了下来。没有言语,只有他略显清浅、却比之前有力了些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只微凉、指节依旧有些嶙峋的手,轻轻探了过来,覆在李沉燕的额头上。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仿佛在进行某种确认仪式。

“没烧。” 陈锈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面,却异常清晰。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李沉燕依旧闭着眼,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近乎气音的单音节:“嗯。”

那只手离开了额头。片刻后,床边传来细微的水声。一只粗陶碗被端到李沉燕唇边,碗沿触碰到他干裂的嘴唇。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郁苦涩药味的液体气息钻入鼻腔。

李沉燕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月光勾勒出陈锈笙坐在床沿的侧影。他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碗中深褐色的药汁上,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颊边,随着他端碗的动作轻轻晃动。

“喝。” 还是一个字,命令的口吻,却少了初醒时的冰冷,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李沉燕没有抗拒。他艰难地微微侧头,就着陈锈笙的手,小口地啜饮着那苦得令人皱眉的药汁。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他吞咽得很慢,每一次牵动都带来肌肉的酸痛。

陈锈笙的手很稳,碗沿没有一丝晃动。他垂着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药碗,落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虚空。直到碗底见空,他才收回手,将空碗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

寂静重新流淌。只有两人或深或浅的呼吸声交错。

李沉燕重新闭上眼,感受着药力在体内化开带来的微弱暖流,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虚弱和疼痛。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虫鸣似乎都换了调子。

“那块牌子……” 李沉燕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而疲惫,带着一丝探究,“玄机令?”

他感觉到床边陈锈笙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直了一瞬。空气仿佛凝滞了。

“嗯。” 一个短促的回应,比刚才擦拭伤口时的应声更加低沉,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沉闷无波。

李沉燕没有追问。他缓缓睁开眼,借着月光,看向坐在床沿阴影里的陈锈笙。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映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那里面没有了破庙里的死寂,也没有了醒来时的警惕和麻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历经劫波后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解读的沉重。

“玄煞盟,” 李沉燕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为了它?”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陈锈笙的视线从李沉燕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被月光浸染的朦胧山影。他的侧脸在阴影里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紧绷着。

“是引子。”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冰冷的、仿佛从齿缝间碾磨出来的质感,“也是……祸根。”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斟酌字句。每一个音节都吐得异常缓慢而清晰:

“十年前……我二十三,刚得了那虚名不久……意气风发,觉得天下之大,不过掌中一剑……” 他的声音里没有怀念,只有一种近乎自嘲的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有人……托付此令,言其关乎重大,托我暂为保管,待其归来……再议。”

李沉燕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想象,十年前那个白衣胜雪、惊才绝艳的天下第一剑客,是何等风光霁月,何等睥睨江湖。那时的陈锈笙,大概从未想过,这块冰冷的铁牌,会成为他人生急转直下的起点。

“消息……不知如何走漏。” 陈锈笙的呼吸似乎沉重了一分,“玄煞盟……如跗骨之蛆。先是试探,利诱……不成,便是……无休止的追杀,伏击……无所不用其极。”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愤怒,也听不出恐惧,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

“江州城外……那片竹林边……我甩脱了最后一波追兵,受了点内伤……本想尽快离开……然后……” 他停住了,目光缓缓转回,落在了李沉燕脸上。

月光下,李沉燕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然后,” 陈锈笙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遇到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顶着雨、泥猴似的冲出来……要‘讨教’的半大毛头小子。”

李沉燕的心猛地一跳。十年前那场雨,那片竹林,那个被他一剑挑落围帽、狼狈不堪的少年……原来,那时的陈锈笙,并非高高在上地路过,而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带着内伤,急于脱身?

“你……” 李沉燕喉咙有些发干,声音艰涩,“你那时……”

“烦。” 陈锈笙打断了他,吐出一个极其简洁、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字眼,干脆利落,“伤着,累着,只想找个地方清静……偏生遇到个不知死活、聒噪的。”

李沉燕:“……”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或许是陈锈笙心情不佳,或许是纯粹的轻视……却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简单而冰冷的一个“烦”字。他满腔的屈辱和十年的恨意,在对方眼里,不过是急于脱身时遇到的一个碍事的、不知死活的小麻烦?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混杂着迟来的尴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瞬间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锈笙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依旧平静无波。他缓缓抬起自己那只枯瘦的右手,动作有些僵硬,伸向李沉燕放在薄被外、被层层包裹的左手。

李沉燕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陈锈笙用指尖轻轻按住了手腕——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锈笙的指尖隔着厚厚的棉布,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落在了李沉燕左手腕内侧一处极其细微的旧疤痕上。那疤痕很浅,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

李沉燕身体猛地一僵,他当然记得那道疤!那是十年前,陈锈笙挑落他围帽时,剑尖划破他手腕留下的,很浅的一道口子,甚至没流多少血,却被他视为奇耻大辱的印记,一直保留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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