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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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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山谷的药香与鸟鸣中,被拉扯得缓慢而粘稠。如同深潭底部沉淀的泥沙,一层层淤积着沉重的光阴。

陈锈笙再次睁开眼,已是七日之后。

这一次,没有濒死的狂乱,没有索命的恶鬼。只有无边无际、仿佛要将灵魂都抽干的疲惫,沉沉地压着眼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闷钝的疼痛,像是破败的风箱每一次拉动,都牵扯着内部早已朽坏的零件。他躺在素净的床褥里,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筋骨的皮囊,连转动眼珠都成了耗尽心力的壮举。

李沉燕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那微乎其微的变化。他正坐在离床榻几步远的木墩上,笨拙地用一把小刀削着一截还算笔直的树枝,试图做根简陋的拐杖。刀锋停顿,他猛地抬头,撞进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里。

依旧是灰败的底色,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这一次,那浑浊的瞳孔深处,不再是彻底的死寂或狂乱。那里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深秋寒潭底部凝固的淤泥,沉重、冰冷,包裹着所有被碾碎的光华和无法言说的痛楚。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连茫然都显得稀薄,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疲惫。那目光扫过李沉燕的脸,没有停留,没有波澜,如同扫过屋角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李沉燕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发疼。他放下手中的刀和树枝,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最终,他只是站起身,沉默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度刚好的清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

“喝点水。”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近乎笨拙的温和。

陈锈笙的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向那杯清水。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靠意志驱动着那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颤抖着抬起。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李沉燕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指尖刚触碰到对方冰冷的手腕,陈锈笙的手臂猛地一僵!那灰败瞳孔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尖锐的警惕,如同受惊的毒蛇竖起了残破的鳞片。虽然那警惕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但李沉燕的手指却如同被无形的针扎到,猛地缩了回来。

他沉默地将杯子放低,凑到陈锈笙唇边。

陈锈笙没有再抗拒。他极其缓慢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清水。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只是这简单的动作,也耗尽了他刚刚积攒的力气。喝完水,他重新闭上眼,胸膛微弱地起伏,仿佛再次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疲惫之海。

李沉燕端着空杯,僵立在床边,看着那张苍白枯槁、毫无生气的脸。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切割着昏暗的室内,在他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一种无力的窒息感攫住了李沉燕。他能感觉到那沉重的“债”字,如同无形的山岳,横亘在他们之间,也压在那具残破的躯壳之上,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

又过了数日。神医谷的秘药和金针如同最精密的工匠,一点点修复着那具破败躯壳表面最狰狞的伤痕。陈锈笙身上的溃烂开始收口,高烧退去,气息也平稳了些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

山谷里的风带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吹散了连日来屋内沉滞的药味。卢先生诊过脉,难得地点了点头,对守在旁边的李沉燕道:“带他出去透透气。见见光,沾点地气,于他心神有益。”

李沉燕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床上闭目养神的陈锈笙,那张脸在几日的精心调养下,褪去了几分濒死的青灰,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出去晒晒太阳?”

陈锈笙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也没有回应。仿佛外界的一切声响,都被那深重的疲惫隔绝在外。

李沉燕不再多问。他小心翼翼地俯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避开了对方身上几处明显还带着青紫瘀痕的旧伤,手臂穿过陈锈笙的腋下和膝弯。入手的分量轻得让他心惊,仿佛抱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捧随时会散架的枯骨。

陈锈笙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本能地僵硬了一瞬。那灰败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浮起,但最终还是被更深的麻木和疲惫压了下去。他任由李沉燕将他抱起,头无力地歪靠在李沉燕的肩窝,枯瘦的手臂垂落着,随着移动轻微晃动,像两根失去牵引的枯藤。

李沉燕抱着他,一步步走出那间弥漫着药味的木屋。屋外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也让他怀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回廊下,卢先生已命人铺好了一张厚实的藤编躺椅,上面覆着柔软的素色棉垫。李沉燕小心翼翼地将陈锈笙放下,调整好他倚靠的角度,又细心地拉过一张薄毯,盖在他依旧显得单薄的腿上。

做完这一切,李沉燕退开两步,站在回廊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藤椅上的人。

阳光慷慨地洒落,像一层流动的金箔,温柔地覆盖在陈锈笙身上。他闭着眼,微微仰着头,似乎想汲取更多阳光的温度。阳光穿透了他薄薄的眼睑,在眼底留下朦胧的暖红。那过分苍白的皮肤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脆弱的透明感,甚至能看清皮下纤细的青色血管。瘦削的侧脸线条在光晕中变得柔和,曾经高耸冷硬的颧骨,此刻只显出一种历经劫难的嶙峋。长而密的睫毛在他凹陷的眼窝下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随着微弱的呼吸,几不可察地轻颤着。

风拂过回廊,带来远处山林的低语,也轻轻撩动了他散落在额前和鬓边的几缕碎发。发丝拂过他苍白干涩的唇角和瘦削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他枯瘦的手指搭在薄毯边缘,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在阳光里泛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莹白。

四周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山涧隐约的淙淙水声,以及陈锈笙那微弱得几乎融入风声的呼吸。

李沉燕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药汁,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望着阳光中那安静得近乎虚幻的侧影。手中的药碗传来温热的触感,袅袅热气在眼前氤氲,模糊了视线。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重叠。

阳光不再是此刻温和的午后暖阳,而是变成了十年前江州城外那片青竹林里,穿透潇潇雨幕的清冷天光。藤椅上苍白脆弱的轮廓,被记忆中那个撑着油纸伞、一袭白衣胜雪的身影取代。那身影立在迷蒙的雨帘中,干净得不染尘埃,眼神淡漠如深潭古水,不起半分波澜。雨水顺着伞骨边缘淌下,汇成细小的水帘。他转过身,伞沿微微抬起,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目光扫过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却固执地挺直剑尖的少年……

“竟还是个小白脸。”

那轻描淡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倦怠的声音,仿佛隔着十年的时光长河,清晰地穿透了此刻山谷的宁静,再次在李沉燕耳边响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一股混杂着强烈酸楚、迟来的愧悔和巨大荒谬感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心防。李沉燕端着药碗的手指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带来一阵灼痛。他却恍若未觉。

十年。

整整十年!

他追逐着那个雨幕中高高在上的身影,恨着那双睥睨众生的眼睛,将那句“小白脸”刻进骨头里,化作日夜苦修、生死搏杀的动力。他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想象着如何用手中的剑,将那令人憎恶的平静彻底踩碎,逼他收回当年的轻视!

可如今……

眼前阳光下的这个人,苍白、枯槁、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连呼吸都带着破败的嘶声。那曾经惊鸿照影的剑光,早已湮灭在泥泞的血污里;那睥睨众生的淡漠,也碎成了眼底深不见底的灰败死寂。

他恨了十年,恨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个真实的陈锈笙?还是自己年少时被轻易挑落的骄傲所化的心魔幻影?

巨大的冲击让李沉燕的呼吸都变得滞涩。他端着药碗,僵立在阴影里,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雕像。阳光慷慨地洒满回廊,却照不进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内心。他看着藤椅上安静沐浴着阳光的陈锈笙,那张苍白脆弱的侧脸,与记忆中那个雨幕里撑伞的白衣剑客,在眼前不断交错、重叠、碎裂……最终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的无力感。

“药……”

一个极其嘶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般的声音,极其微弱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沉燕猛地回神,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他循声望去。

陈锈笙不知何时已经微微睁开了眼。那双灰败的眸子正透过长长的睫毛,静静地望着他,或者说,望着他手中那碗药。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或麻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阳光落在他脸上,却无法在那双眼睛里映出半点光亮。

李沉燕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翻涌的巨浪。他端着药碗,走到藤椅旁,在陈锈笙身侧半蹲下来。药碗递到唇边,苦涩的气息更加浓郁。

陈锈笙没有看他,目光依旧低垂着,落在自己枯瘦得如同鸡爪、搭在薄毯上的手指上。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手,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僵硬和无力,微微颤抖着,伸向药碗。

李沉燕下意识地想扶住他的手。

“自己……来。” 陈锈笙的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微弱的命令口吻。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属于曾经天下第一剑客的骄傲残片,即便在这油尽灯枯之际,也不愿完全丢弃。

李沉燕的手顿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

陈锈笙枯瘦的手指终于触碰到温热的碗壁。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稳住那微微颤抖的手,将碗沿凑到干裂的唇边。他小口地、缓慢地啜饮着苦涩的药汁,眉头因为那强烈的味道而微微蹙起,但动作却异常坚持,没有一丝停顿。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方投下浓密的阴影,也照亮了他额角细密的汗珠。

李沉燕沉默地看着。看着他艰难地吞咽,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苍白脸上那隐忍的坚持。那碗药,仿佛成了他此刻与这具破败躯壳、与这无边痛苦抗争的唯一武器。

时间在阳光和药香中缓慢流淌。

一碗药,终于见底。

陈锈笙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握着空碗的手指无力地松开。李沉燕眼疾手快地接住,避免了碗落地的脆响。

陈锈笙靠在藤椅上,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额头的汗珠更多了。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虚弱的金色光晕,却驱不散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枯槁和死寂。

过了许久,久到李沉燕以为他又昏睡过去。

“牌子……” 一个比刚才更加嘶哑、更加微弱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陈锈笙干裂的唇缝中挤出。他没有睁眼,只是那枯瘦的手指,在薄毯上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李沉燕心头一凛。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块冰冷的铁牌,被他用坚韧的牛筋绳牢牢系在腰侧内衬里,紧贴着肌肤,时刻提醒着他背负的承诺。

“在。” 李沉燕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无需置疑的力量,“在我这里。谁也拿不走。”

陈锈笙搭在薄毯上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阳光落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那干裂的纹路如同龟裂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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