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锈笙,” 李沉燕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清晰,“认得这个吗?”
当那块铁牌暴露在晨光下的瞬间,陈锈笙那双原本又开始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如同垂死的鱼被投入滚油,他整个身体猛地一僵,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被单,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浑浊的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死寂和茫然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瞬间被一种极其剧烈、极其复杂的情绪风暴彻底搅动、撕裂。
恐惧,刻入骨髓、深入灵魂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那是对失去这铁牌、对铁牌背后所代表的一切的终极恐惧。
愤怒,滔天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愤怒。如同压抑了十年的火山在濒死之际轰然喷发!是对掠夺者的恨,对背叛者的怒,对自身无力守护的滔天怨毒。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扭曲的希望?
“呃……啊……!” 陈锈笙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鸣,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试图挣扎着抬起手,指向那块铁牌,指向李沉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沉燕,那眼神里翻涌的恨意和痛苦,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干裂的嘴唇疯狂地翕动着,似乎想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却只能吐出破碎的血沫和嗬嗬的气流。
“他……他……” 李沉燕看着陈锈笙瞬间陷入极度痛苦和狂乱的状态,心猛地揪紧,求助般地看向卢先生。
卢先生面色凝重,迅速出手,几根银针快如闪电,再次刺入陈锈笙几处要穴,强行压制他体内因剧烈情绪波动而彻底失控、濒临崩溃的气血。陈锈笙身体的抽搐和挣扎在银针作用下渐渐平复,但那双眼中的痛苦、恨意和疯狂,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那里。
李沉燕握紧了手中的铁牌,感受着那冰冷沉重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眼神却如同厉鬼般死死盯着自己的陈锈笙,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决绝涌上心头。他迎着那充满恨意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陈锈笙,听着!你当年欠我的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惨烈,“我不要了!”
陈锈笙浑浊的瞳孔猛地一颤,那翻涌的恨意似乎凝固了一瞬,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覆盖。
李沉燕猛地举起手中的铁牌,那狰狞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无比沉重。
“但这块牌子背后的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陈锈笙,穿透了这简陋的木屋,直刺向那未知的、血雨腥风的深渊,“玄煞盟欠你的……他们欠下的血债……”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李沉燕,替你讨!”
“轰——!”
陈锈笙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猛地瞪大双眼,瞳孔瞬间缩至针尖大小。那里面翻涌的恨意、痛苦、茫然……所有的一切,都被李沉燕这石破天惊的宣言彻底炸得粉碎。
“嗬……呃……噗——!”
一口暗红发黑、带着内脏碎块的心头血,如同压抑了十年的血泪,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血点溅在素净的薄被上,如同绽开的绝望之花。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几下,眼白一翻,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彻底耗尽,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无边的、死寂的黑暗。
只有那只枯瘦的手,依旧死死地、神经质地攥着身下的被单,指节青白得骇人。
“陈锈笙!” 李沉燕失声惊呼,想要上前。
“别动!” 卢先生厉声喝止,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迅速俯身,手指如飞,数根金针再次刺入陈锈笙周身大穴,同时从药箱中取出一粒龙眼大小、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朱红色丹药,毫不犹豫地塞入陈锈笙口中。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与死神争分夺秒的决绝。
李沉燕僵在原地,看着卢先生凝重的侧脸,看着陈锈笙嘴边刺目的暗红,看着他那只死死攥着被单、仿佛抓着最后一点执念的手。掌心的铁牌冰冷沉重,刚才那番话带来的短暂宣泄感,瞬间被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和后怕取代。
他……是不是亲手将这风中残烛,推向了更深的绝望?
卢先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稳定而迅疾地捻动着刺入陈锈笙心口周围的银针,真气源源不断地渡入,试图稳住那如同沸油般翻腾、几近崩裂的心脉。他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和警告:
“他听见了。”
“他听见了……” 卢先生的声音低沉,如同浸透了寒露的古钟余韵,在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木屋中回荡,“这最后一点残念,是生机,也是……悬在他心脉上最锋利的刀。”
李沉燕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死。他看着陈锈笙嘴边那抹刺目的暗红,看着他那枯瘦的手背上因用力攥紧被单而暴起的、如同盘踞毒蛇般的青筋。掌心里的铁牌冰冷依旧,棱角却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刚才那番“替其讨债”的豪言壮语,此刻听来,竟像是一道恶毒的催命符。
“我……” 李沉燕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我是不是……害了他?”
卢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全神贯注于指间的银针,真气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梳理着陈锈笙体内狂暴混乱、濒临崩溃的气血。那枯槁身体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动着银针尾端微不可察的震颤,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许久,他才缓缓收回渡入真气的指尖,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取出一块洁白的细棉布,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擦拭掉陈锈笙唇边和下颌沾染的暗红血渍。那专注的姿态,像是在清理一件价值连城却已布满裂痕的古瓷。
“害他?” 卢先生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沉燕,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勘破世情的苍凉,“将他拖入这漩涡的,从来不是你。” 他的视线落在李沉燕紧握的左手上,那被遮掩的铁牌轮廓,“是它。是它背后的因果,是当年废他武功、夺他一切、将他逼成这副鬼样子的那些人。”
“而你……” 卢先生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直刺李沉燕混乱的心底,“你方才那番话,是引燃了他心脉残火的薪柴,却也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仿佛沉沦在无边痛苦梦魇中的陈锈笙,“他听见了‘讨债’,听见了‘玄煞盟’,更听见了……你。十年纠葛,血海深仇,再加上你此刻这‘慷慨激昂’的承诺……这所有的一切,对他这具早已油尽灯枯、心神俱损的躯壳而言,太重了。”
“太重了……” 李沉燕喃喃重复,如同咀嚼着苦涩的砂砾。他看着陈锈笙那张在昏迷中也无法舒展的、写满痛苦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债”字的千钧重量。那不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轻辱,那是压垮一个曾经如日中天的剑客、将他碾入泥泞十年不得翻身的血海深仇!而自己刚才那番话,无异于将这血淋淋的伤口再次狠狠撕开,还狂妄地承诺要去撕开更多。
一股迟来的、冰冷的恐惧和后怕,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现在怎么办?” 李沉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卢先生站起身,走到窗边。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清癯挺直的背影,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他看着窗外苍翠的山林,沉默了片刻。
“等。”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
“等?” 李沉燕不解。
“等他自己熬过这心魔反噬,熬过这气血逆冲。” 卢先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神医谷的针药,只能吊命,护住他心脉最后一点微光不灭。能否真正醒来,能否在醒来后不因这滔天执念和恨意彻底焚毁残存的心神……全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李沉燕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而你,李沉燕,‘惊雷剑’……你方才那番话,已非戏言。玄机令现,玄煞盟的杀手虽暂退,但风波绝不会止息。这漩涡,你已半只脚踏入。现在抽身,或许还来得及。若等他醒来……” 卢先生的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陈锈笙,又落回李沉燕脸上,“你可知,你要面对的,将是什么?”
李沉燕顺着卢先生的目光,看向陈锈笙。那只枯瘦的手依旧死死攥着被单,指节青白,仿佛要将那粗布抓穿。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甘,一种至死方休的执念。
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左拳。冰冷的铁牌轮廓坚硬地抵着掌心,那粗糙的触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所承载的血腥与秘密。破庙里强行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泥泞中的踩踏、丹田碎裂的剧痛、被强行搜身的绝望嘶吼——再次翻涌上来,与眼前这枯槁濒死的躯体重叠。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十年前那个白衣胜雪、眼神淡漠如深潭的天下第一剑,想起自己满腔热血前去挑战却被一剑挑落围帽的屈辱……十年追逐,十年恨意,到头来,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认!
债……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卢先生洞悉世事的目光。那眼神深处,之前的迷茫、恐惧和后怕,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杂质,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沉淀、燃烧,最终淬炼出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
“来不及了。” 李沉燕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淬炼出来的铁块,“从他十年前在青竹林边挑落我围帽那一刻起……”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陈锈笙,“或者更早,从玄煞盟将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开始……这债,就已经算不清了。”
他摊开紧握的左手,将那块沾着血污、边缘狰狞的铁牌完全暴露在晨光下。幽暗的光泽流动,如同凝固的血液。
“玄机令也好,血海深仇也罢……” 李沉燕的眼神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剑,直刺向窗外未知的远方,“这笔糊涂账,总得有个了结。既然他听见了,那我李沉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猛地攥紧铁牌,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也让他的眼神更加坚定。
“这债,我替他讨定了!无论要面对什么!”
木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陈锈笙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卢先生看着李沉燕眼中那不再迷茫、只剩下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光芒,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在昏迷中也无法摆脱沉重枷锁的身影,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悠长而苍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即将因这块冰冷铁牌而掀起的、无法避免的血雨腥风。窗外,晨光渐盛,却丝毫驱不散屋内那沉甸甸的、如同山雨欲来的凝重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