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霁想,大概没有谁是像他这样养病的,在医院吃完药再出发去应酬。
他降下车窗,晚风迅速涌了进来,带走葡萄酒馥郁的气息。
夜不算深,城市车水马龙,绚烂的霓虹和车窗擦肩而过。
贺明霁搭在窗边的指节微动,有一缕流光溢彩的风落在了他手中。
他把风按进播放器里,很多个夜晚前的歌又重新响了起来。
"……In our eyes are mirror images and when we kiss they're perfectly aligned.And I have to speculate that God himself did make us into corresponding shapes like puzzle pieces from the clay……"
仿佛上帝的伟力真的存在,拨动两片尖锐的拼图,将之嵌合到一起。
黑色的迈巴赫穿过城市无尽的梧桐道,停在小区昏黄的路灯下。
保安亭的人打量几秒,正要开口询问,从车里走出来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
贺明霁说:“我不进去。”
“哦。”保安瞄了眼不远处的车牌号,他提醒,“在前面停车也是收费的。”
“嗯,没事。”贺明霁好脾气的笑笑,“介意我在这儿等一会人吗?”
“当然。”保安放松下来,回到岗亭内,只偶尔看看这个英俊又奇怪的男人。踏夜来访,估计是被甩了,怎么连束花都不带呢?
天气已转寒,北风无处不在,袖口残留的酒味很容易让贺明霁不耐,但今夜他心情很好,于是神奇地忍受了下来。
他倚着岗亭旁一棵高大的栾树——宜泽最常见的树除了梧桐就是它了,深秋了也一片灿烂的红与金,累累如高塔。
景澄的楼下也有栾树,那一晚他坐在车里,看了许久它的影子,直到那束光熄灭。
晚风撩起他细碎的额发,贺明霁再度抬头看去。
那方因距离而显得很小的露台透着朦胧的光,九点,光线的主人还没有睡觉的意思。
贺明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车开到这儿。从葆宁公馆出来后,连导航都没开,他畅通无阻地来到这儿。
尽管根据作息,他得预备休息了,不过昨晚刚通过宵,还计较什么。
贺明霁继续兴致很好地仰着脸,远远地看。
过了许久,露台的草叶忽然颤动,紧接着一道模糊的影子闪了出来。
那影子一会儿往左扭,一会儿往右扭,手臂抬得高高的,带着身体两侧弯,如此手舞足蹈了五分钟,影子趴在了栏杆上,如同失去生机一般随风晃荡。
“在做操吗?”贺明霁忍着笑想,景澄估计是看文献或者处理数据时遇到了麻烦。窝在齐光研究“幼猫启蒙”的时候,她也会这样——一会儿倒立一会儿趴着,好像换一个姿势,知识就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进入脑子。
在国外求学的这两年,他的妹妹大概有更辛苦的时候。
认为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就怀着孤独的勇气远走他乡,一个“苦”字也不说。
而他当时失望于她的离开,也减少了同她的联系,除了偶尔的通话,便只剩下定期打进卡里的数字。
但疫情后,伊萨卡第一个的春天来临时,贺明霁其实独自去了次Cornell。
他的目的地是宾州,齐光对当地某个小工作室的作品很感兴趣,贺明霁想收购它们,盯着这个工作室的厂商不在少数,竞争争分夺秒,贺明霁只能从行程里挤出三个小时。
按图索骥,他坐在麦格劳钟楼下,看鸽子飞进飞出。
钟楼编钟的旋律声落在大草坪上,更远处,卡尤加湖露出碧蓝的裙摆。春日里四下都是光鲜的花与树,光鲜的男男女女。
贺明霁满身的疲惫便消隐了,他觉得在这样灿烂的春光底下,也许有一个和他闹了别扭的妹妹经过。
她可能是和朋友走在一起,也可能在173英尺的钟楼顶上看湖光山色,又或者是沿溪去湖边拍大雁了。
从她的朋友圈,他窥见她生活的边角,高兴她过得好,又不忿她没心没肺的快乐。
快被阳光融化的几个小时里,贺明霁也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晒成蜜色的景澄从天而降,扮着鬼脸嘻嘻哈哈地说“Surprise哥哥”,然后他就说“随便带我转转”,两个人和好如初。
贺明霁无声地微笑起来。
人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是非常容易自作多情的,幻想自己是哪部电视剧或小说的主角,命运的手总有一天会将对方推向自己。
对此,贺明霁只庆幸,自己懂得不算太迟。
路灯下,年轻男人久久地伫立着,直到露台上的影子飘飘荡荡地钻回去,直到房间的光彻底熄灭,直到保安的目光从狐疑变为同情。
贺明霁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圆型的金属,它恰好将露台圈住。
铂金底座两端,切割成锥形的钻石相对而立,中心处,一枚无暇的蓝钻在暗色中鲜彩夺目,甚至远胜耳链上潋滟的光泽。
“昨天就觉得你手上空荡荡的。不过,等你真说愿意的时候,再给你好了。”贺明霁很轻地亲了亲这枚戒指,“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