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苒笑道:“听阿娘说,冯姐姐已有身孕,苒苒代阿娘向姐姐道喜。”
冯诏兰笑容略淡:“有劳南宫夫人挂念,也让顾姑娘费心了。”
“姐姐有了孩子便好生生下来,但是旁的就不要多想了。”
顾明苒一双明澈如秋水的杏眼依旧盛着笑意,冯诏兰心中了然,抚着小腹,道:“我知道南宫夫人不希望我有这个孩子,可是我若无子嗣傍身,待人老珠黄了,只能落得个孤苦一生的结局。”她神色黯然,“当年嫁入郡守府,亦非诏兰本愿。”
纵然身处锦绣富贵之中,可所嫁并非良人,到底意难平罢。
顾明苒压下心中的同情,笑容清浅:“有得必有舍,路是冯姐姐自己选的,阿娘也不能一辈子给姐姐筹谋,路怎么走,还得看姐姐自己。”
冯诏兰心头一震,顾明苒的容貌与南宫湄本就有三分相像,如今她笑容清浅的模样倒有几分南宫湄的意味在。她与梅清若对视一眼,垂首道:“诏兰明白。”
墙角几竿翠竹郁郁葱葱,清幽静谧;一泓清水穿院而过,水光潋滟,碧波粼粼,数尾金红色的鲤鱼悠然自得地逐叶而游。回廊下,一只八哥蔫头耷脑地立在架上,叫人担心下一刻会热晕了从架上跌下来。
剑眉星目的锦衣公子斜倚栏杆,眉眼风流,神情慵懒,修长的手指翻动着账本,目光却落在一边的碧衣女子身上。黄花梨长几上摆满了时令的鲜果。身着碧衣的女子席地而坐,将白玉玛瑙缠丝盘中冰镇的荔枝,去壳后,递到锦衣公子的唇边,晶莹的果肉衬得素手如凝霜雪。
岭南的荔枝入口甘甜,香糯多汁。
锦衣公子吐出果核,皱着眉摇头道:“太甜了。”
碧衣女子眉目生得极好,此时却黛眉轻蹙,语气不善道:“不想吃就别吃。”
锦衣公子也不生气,眯着眼看美人十指纤纤擘荔枝,笑容和煦:“我虽不爱吃荔枝,但苒苒剥的荔枝,我一定来者不拒。”见美人黛眉微蹙,眼角眉梢的笑意愈发浓重:“这荔枝如此甜腻,也只有你们姑娘家才爱吃。等太阳落了山,着人抬一筐荔枝送去观古堂。”
顾明苒的阿娘是观古堂之主南宫湄,通文墨,晓诗书,以古买卖董字画为业。观古堂所在之处本是富商管利贞的别居——陶园。管利贞富可敌国,陶园自是奢华富丽。后前朝倾覆,战火延及会稽,管利贞及家小下落不明,陶园亦荒废下来。几经辗转,便成了观古堂。
“你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不敢不敢,苒苒若是愿意留下来给我剥荔枝,我自是求之不得。”苏怀琛朝顾明苒眨眨眼,甚是得意道,“谁让我是你最亲近的苏师兄呢?”目光落在她碧色的衣衫上用银线密密匝匝绣着的缠枝花卉,觉着自己眼光不错,这天水碧果然极衬顾明苒,既不显得过于清冷沉静,又显出少女的明澈灵动。
顾明苒颇为嫌弃地轻哼一声,道:“我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大言不惭地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这时,架上的八哥突然变得生龙活虎,扑棱着黑压压的翅膀,大叫道:“苏怀琛!不要脸!苏怀琛!不要脸!”
顾明苒黛眉舒展,指着八哥笑道:“瞧,连你养得八哥都嫌弃你。”
苏怀琛抓起盘中的荔枝向八哥掷去,俊脸一板,斥道:“再乱叫晚上拔了毛让厨房做清炖八哥吃。”见八哥立刻收了羽毛,老老实实地立在架上,如先前一般半死不活,满意地笑道,“这鸟成了精似的,多亏我平日教导有方,不然还不知道你会教多少坏毛病给它。”
顾明苒起身捡起滚落在地的荔枝,剥了壳,置于食槽内,供八哥取食,笑道:“它与你一般,自学成才,我可教不了它。”
案上杂乱的账本中有一只天青甜白釉四方瓶,供着数枝雪白的栀子花,苏怀琛挑了一枝簪在顾明苒漆黑的鬓发间,抱怨道:“成堆的珠宝首饰任你挑,你倒好,不是嫌这个俗气,就是嫌那个重。如今连个玉簪都不要了,就随随便便挽个发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府里穷得连朵珠花也买不起。”碧色的衣衫衬着雪白的香花,在夏日里格外清爽可人。
顾明苒将案上的荔枝壳拢入荷叶式翡翠托盘中,起身在铜盆里净了手,用帕子擦了,道:“但凡女子,有几个不爱明珠美玉?只是天热得让人心烦,再摞上一堆头就更疼了。”
苏怀琛摇头叹息道:“真是娇气。”
“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不许在先生面前胡说八道!”
“那得看我心情。”
“看你心情吗?”顾明苒抢过苏怀琛手中的折扇,“啪啪”打了苏怀琛几下,咬着银牙道:“壳也剥了,荔枝也喂了,你若是敢出尔反尔,看我怎么收拾你!”
苏怀琛一面挡,一面往庭院中跑,嚷道:“哎哟!小祖宗,轻点!我的脑袋可经不起你这么砸……”
庭下摆着两口白瓷冰裂纹荷花缸,缸中栽着粉白两色的碗莲。
苏怀琛顺手抄起一个葫芦瓢,舀了些水便往顾明苒身上泼。
顾明苒惊叫着躲开了,慌乱中不忘抓起漂在水上的另一个瓢。
二人你来我往,最后衣衫尽湿,如两只饱经大雨摧残的落汤鸡一般。
两人正闹着,婢女来回有客自金陵来访,见二人这般惨状,忍着笑奉上拜帖。
一听是从金陵来的,顾明苒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飞快地从婢女手中抢过拜帖,烫金的拜帖上赫然写着“卫玄”,她神色复杂,看向苏怀琛:“当真是卫玄。”
今日顾明苒在郡守府里遥遥一望,便觉得主位上的年轻人有些像卫玄,果真如此。好在她跳舞时以轻纱掩面,她与卫玄已有三年未见,想来卫玄应当不会这般轻易认出她。其实郑琰最是疼爱这个小姑娘,即便他知道了顾明苒去郡守府侍宴,也不会有什么严苛的惩罚。
苏怀琛抹了把脸上的水,安慰道:“怕什么!就你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他且认不出你。即便他认出你了,你抵死不认就是了”,他拍了拍胸脯,道,“有师兄在,保你无事!”
顾明苒眨着一双水润的杏仁眼,将信将疑地应了声“好”。
苏怀琛见顾明苒依旧面色不虞,笑着宽解道:“再说了,当年卫玄在我们府上住着的时候,你可是最喜欢他了,一口一个‘卫玄哥哥’的,连我这个嫡亲的师兄都得靠边站。实在不成,你便去与他说道说道,他会替你瞒下的。”
这句宽解适得其反,勾起了顾明苒另一重心事。
会稽郑琰乃治学大家,家学渊源,祖上曾出过三位帝师,两位太傅。郑琰满腹经纶,通古博今,交游广阔,名满天下,虽处江湖之远多年,亦常有庙堂之事相询。与金陵贺行炳为一时双璧,南方治学以此二人为尊,二人又是莫逆之交,虽身居两地,但书信往来极是频繁。贺行炳门下弟子众多,如今风头正盛的宣王世子卫玄便是其得意门生。
卫玄此人,除去今日,顾明苒统共也只与他打过两回交道。第一回,是她才入郑琰门下,贺行炳带着卫玄周游天下,途经会稽,念及故友,便来府上小住了几日。彼时她不过五岁,只略残存了些许模糊的印象,只记得卫玄用草叶藤条编的那些小笼子、蚱蜢蛐蛐甚是有趣。第二回,是在两年前,上元小雪,花灯满街,雪色与灯火交相辉映,流光溢彩,亦照亮了少女情思。待卫玄走后,先生召她单独相谈,将卫玄的家世身份尽数告知,她方知晓,她与卫玄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而那点少女情思也成了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深藏在了心底。
新城之战,卫玄与燕王联手,率五千轻骑夜袭敌营,火烧粮草,活捉叛将刘显,拿下了平定武威侯之乱的第一场胜仗。继而乘胜追击,连夺数城,缴获辎重无数。
传闻贺行炳听到卫玄首战告捷的消息时,正与康王下棋,看完捷报后,贺行炳依旧气定神闲地与康王继续下棋,回府后却高兴得一夜未眠。先生提起卫玄时,亦语多赞赏。宣王府本就颇受陛下宠信,经武威侯之乱,更胜往昔。能劳动他亲自前来会稽,必非小事。
于顾明苒而言,卫玄如今更是遥若星辰,可即便那点少女情思早已湮没,能与其如兄似友般相处,亦是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