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怀琛吩咐婢女将卫玄带至花厅,婢女回道:“卫公子已经入府了。”
顾明苒慌忙披上婢女刚取来的披风。
长长的回廊,转角深处,青衫一闪,衣袂带风。丫鬟引着如清风明月般的男子缓步而来,被竹帘筛过的日光细碎地落在他的鬓间,神情清冷,清雅出尘,风华无双,灼人的暑气亦被逼退三分。
苏怀琛顾不得衣裳还滴着水,笑着上前道:“哎哟,可有段时日没见着宣世子了,今日大驾光临,不胜欢喜,不胜欢喜”,将同样狼狈的顾眀苒挡在身后,道,“世子要来会稽,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
卫玄眉梢一挑,淡淡道:“准备什么?今日的阵仗还不够大吗?”
听出卫玄语气中淡淡的不悦,苏怀琛干笑了几声,偏头与顾明苒对视一眼,皆不敢辩驳,顾明苒心中惴惴,低下头去,不知卫玄说的是郡守府的宴会,还是她与苏怀琛的玩闹。
却听卫玄道:“还不快去换衣裳!”
二人如逢大赦,忙各自回房梳洗。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卫玄松开袖中紧握的拳头,指甲几欲刺破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
那不过是年初的一场梦。
在回金陵的船上,他自梦中惊醒,顺着鬓角淌下的不知是泪水还是冷汗。
或许那本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的一世,这些年发生的事与梦中的景象别无二致。
那一世,残留了太多的痛苦和遗憾。
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卫玄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缓步走来的是记忆里那个鲜活明媚的女子。
再见到卫玄的一刻,顾明苒有一瞬的失神。昔日少年,风采卓然依旧,却多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和历练后的沉稳。郡守府的事暂且不提,与苏怀琛难得玩闹一番还被卫玄撞上了,她这运道委实差了些,只得强自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武威侯之乱起后,坊间有关世子的传闻就不曾断过。有说世子杀伐凌厉,心狠手辣;也有说世子心智过人,有将相之才,”顾明苒以手支颐,细细打量他的神情,眉心微蹙道:“可我看来看去都看不出如今的世子与过往究竟有何不同。”
话虽如此说,卫玄却从那双清澈如湖水般的眸子中抓住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属于小狐狸特有的狡黠。小姑娘最会察言观色,若非见他含着怒意,必不会一开口就是文绉绉的寒暄。
卫玄轻轻一笑:“坊间传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以遣怀罢了,不可当真。何况朝中之势本就变幻莫测,同一句话措辞稍加改动,意思便迥然不同。连我都要留神应付那些虚虚实实,苒苒还是少听流言为妙。”
他本就生得好看,温柔浅笑的样子让顾明苒心神一晃。
卫玄指着顾明苒纤细的手腕,微微皱眉道:“瘦成这样,看来郑先生和你师兄还是下不了狠心,依旧对你百依百顺。”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顾明苒深谙此道,幼时苏怀琛常抱着个竹碗追着小姑娘满院子地跑,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多吃几口,甚至还被小姑娘逼着学了一手的好厨艺,唯有卫玄可以治一治她。
顾明苒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腕,见卫玄眸光温柔,笑道:“是啊,师兄和先生都是最疼我的,自是无人敢管我。” 言下之意,便是暗指卫玄严苛。
卫玄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笑道:“那你随我回金陵如何?”
顾明苒以为不过是一句戏言,她一面给卫玄倒茶,一面随口应道:“好啊,我还未曾去过金陵,世子若是愿意带我去,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卫玄接下了顾明苒递来的茶,他此行的目的便是要将苒苒带回金陵,只有苒苒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地对付那个人。
顾明苒陪着卫玄说了好一阵话,才见到打扮得如花孔雀一般的苏怀琛姗姗来迟。
苏怀琛见顾明苒换了一身芙蓉色绣折枝海棠襦裙,流光锦的质地,整个人仿佛笼罩在淡淡的月华中,黛眉杏眼,朱唇皓齿,如池中芙蓉苒苒而开,青丝高挽,垂下长长的珠玉璎珞。饶是他见惯了各色美人,亦不得不赞一句小师妹的好容貌。
“你怎么换个衣裳比我还慢?”顾明苒指着苏怀琛头上束发的紫金冠,笑道,“前日里你还嫌它太招摇,这会儿倒不觉得了吗?”
苏怀琛正要教训教训专给他拆台的顾明苒,忽觉手上一麻,手中的折扇竟已到了卫玄手上。
手持折扇,俊秀如书生一般的宣世子颇为嫌弃地丢下四个字:“学艺不精。”
苏怀琛记得第一回见卫玄,他不过十岁。卫玄年纪小他一岁,那时只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少年,不大爱说话,对他也总是爱搭不理,他便时常捉弄卫玄,逮些蛇虫鼠蚁往他床头搁。初时卫玄仍是不搭理他,后来终于忍无可忍,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他还记得两人的武学师傅就在一旁抱臂看着,打完之后,师傅脸色极其难看,提溜着鼻青脸肿的他匆匆而去,身后传来另一位语重心长的教导:“阿玄啊,师傅知道你已经收着力了,但下次可千万别再往人小公子的脸上打了,这要是破了相,我们可不好同郑先生交代……”他全不在意道:“术业有专攻,文才武略我甘拜下风,不过……”
他正要重整旗鼓,侃一侃自己的丰功伟绩,却听得卫玄淡淡道:“我这里有西域通商令。”
一听到“西域通商令”五个字,苏怀琛神色一变,双眸放光:“宣世子天纵奇才,若非您无心经商,哪还有小的吃饭的份?”推开顾明苒,挤到卫玄身边。
顾明苒故作摇头叹息道:“好歹也是大周有名的富商,怎么一点气节都没有?”
“我又不是礼部尚书,要什么气节?”苏怀琛瞪了一眼顾明苒,有了这个通商令就等同于牢牢地控制了大梁与西域的商线,和白花花的银子比起来,面子能值几何?拍着胸脯保证道,“只要宣世子肯把西域通商令给我,一切好商量。”
卫玄在案边落座,天青色的花瓶中雪白的蔷薇花错落有致,衬得他格外清雅俊秀,他从青色的广袖中抽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苏怀琛喜不自胜:“多谢宣世子。”说着迫不及待地打开,笑容一点点消失,将纸笺推回卫玄面前,面无表情道:“卫玄,你这是要黑吃黑吗?咱们之间一向都是二八分利,为何这回变成了三七分成?”
他想起三年前他和卫玄在望江楼里谈生意,望江楼是他经商的第一桶金。望江楼毗邻瓯江,地段不错,听闻所售的美酒皆是上品,可惜顾明苒不会喝酒,只能坐着一边吃点心,一边等临时有事不知何时能到的卫玄。
再好的美酒,独饮便如牛嚼牡丹,索然无味。苏怀琛将酒壶拎到一边,开始吹嘘自己的经商才能。他豪气万丈地说道:“我与卫玄合作,那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无人能及。将来我一定是大周最有权势的商人,等到了那一天,苒苒,我一定让你在大周横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