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偏宠幼子金陵人尽皆知,舐犊之情本无可厚非,但,慈母多败儿。”当年的晋国公夫人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幸好晋国公不糊涂,禁足夫人,递了折子将齐勉遣出金陵,更令他无事不得回京,彻底断了齐勉袭爵的路。
卫玄的语气让齐勉捉摸不定,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跪着。因着头贴着手抵着地,看不到卫玄此时的神情。
“今日之事,我会如实回禀陛下,”卫玄看着大汗淋漓的齐勉,不欲去辨他话中的真假,语气依旧平淡,“齐大人也清楚,看在晋国公的面上,陛下不会多作计较。只是这官位,本就应当能者居之。”
齐勉长舒一口气:“谢世子,下官明白。”卫玄最后一句警告,他听得分明,此番回金陵,怕是只能领个虚职了。他所求不多,能回金陵便好。道理那人已与他说清,结果也恰如那人事先所料,但是从卫玄口中说出好像更多了一重保证。
裴桓笑道:“齐大人先起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齐勉这才直起身,脸涨得通红,脸上水光一片,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胡乱抹了把脸,回道:“当时武威侯兵临城下,下官和郡尉束手无策,是有人写信经郡守府仆役之手交给下官,下官这才知晓。下官也只是按信中所说行事。但写信之人,下官无从查起。”
卫玄沉吟道:“那书信现在何处?”
齐勉恭敬地回道:“夹在书架中间第三列最左边的画卷中。”
裴桓起身走到书架旁,只见紫檀木书架积着厚厚的灰尘,想必是齐勉久久未曾碰过,连洒扫的下人亦惫懒了。而他说的地方层层叠叠地堆着画卷,一尘不染,长眉一挑,轻笑道:“想不到齐大人竟喜欢收藏书画。”挑出画卷,慢慢地踱回案边,徐徐铺开,是顾恺之的《雪霁堂五老峰图》,书信自画卷中滑落出来。
齐勉讪讪地笑道:“下官闲来无事,附庸风雅罢了。让裴大人见笑了。”
雪霁,顾恺之的雪霁堂五老峰图。
齐勉见卫玄神色凝重,盯着画卷半天没有动静,心里直打鼓。
裴桓亦有些奇怪,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无妨。”卫玄收敛神思,拆开书信,目中皆是熟悉的字迹,此人的字迹像极了宣王,风骨俱在,形神皆似,几可乱真。这封信从墨迹上看,并非同日所书,结尾处笔力略有些虚浮。且书信中细节写得极为详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该如何去做,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像是在手把手地教齐勉做事,思路缜密,此人显然对行军之事和齐勉的庸碌了然于心。书信的最后印有一个形似飞鸟的红色图案。卫玄与裴桓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道:“此事有疑点未明,尚需时日加以查证,若有需要,还望齐大人不吝相助。”
“这是自然,下官定效犬马之劳。”齐勉心知此事便算揭过了,身上的汗黏黏糊糊的很是难受,却仍腆着一张圆脸赔笑道,“下官略备薄酒,还请世子和裴大人赏脸随下官移步花厅。”
裴桓见他圆脸上渗出的汗水还在不断往下滴,拢了拢宽大的衣袖:“齐大人还是先去更衣吧。”
“下官失仪,请世子和裴大人见谅。”齐勉看看上首如芝兰玉树般的青年,再看看一身狼狈的自己,自惭形秽。腿跪得久了,站起身时一个趔趄差点又跌了回去,强自站稳身子,对着卫玄和裴桓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请世子和裴大人在此小坐片刻,下官少时便遣人来请二位。”
卫玄头也未抬,挥手让他退下,齐勉这才一瘸一拐地往书房门口走去。
待齐勉走远了,裴桓低声问道:“平定武威侯之乱莫不是你父王的手笔?”
“若真是我父王所为,又不欲人知晓,何必留下这封书信,授人以柄?信上的笔迹虽与父王极像,但并非出自父王之手”,卫玄指着信笺上的一处,道,“‘袁’字两横上短下长,但若是我父王所书,必是下短上长。”
裴桓仔细看了看,确如卫玄所言,道:“写信之人对政事军务了如指掌,且行事谨慎,不该有此疏漏。”顿了顿,道,“不过就算平定武威侯之乱确是宣王的手笔,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以陛下对宣王的宠信,只会封赏不会责罚。”
“陛下自是相信父王的,但是朝臣却未必。只怕有心人会借此大做文章。这封信既可以是父王立功的证据,也可以是父王谋逆的证据。武威侯攻占太快,金陵有泄露军情之嫌。而遏住败退之势的齐勉偏偏又是个无能之辈,难逃与人勾结、冒领军功的罪名。”卫玄清冷的神情中划过一丝忧色,“能掌控整个局势,最有可能是布局之人。我是平定武威侯之乱的先锋,如果有人说,武威侯之乱是宣王布的局,父子合谋,也是合情合理的。”
帝王家中,君臣兄弟之间,稍有不慎,便是离心离德,着实棘手。
裴桓亦明此道,宽慰道:“那些朝臣本就对你的行事颇有微辞,任凭他们说得天花乱坠,陛下也不糊涂。朝堂上向来都是风起云涌,金陵城里也从来不缺闲言碎语。”伸手将烹好的茶倒入卫玄的茶碗,茶香缭绕,见卫玄还算从容镇定,知其心中已有成算,笑问道,“世子打算如何处置?”
卫玄将书信递给裴桓,道:“你擅长摹仿字迹,把这封信原原本本地誊抄一遍,抄好的那份留下,原来的那封让人送回金陵,交由陛下。”
“好。”裴桓折好书信放入袖中,道:“我猜,陛下定会让乔樾来一趟会稽。”
卫玄颔首,道:“有些事须得他出面才好。”
郡守摆下盛宴为卫玄接风,席间,郡守请来舞姬助兴,民间的乐舞虽不及宫中格调高雅,却胜在清丽缠绵。裴桓不时问起地方民生,齐勉对答如流,显是有备而来。裴桓淡淡一笑而过,心里想着,是该寻个日子出去走走,看看会稽百姓是否真的如齐勉口中所说的那般安居乐业。
湖上一盏盏如羊脂玉般的白莲却开得正好,衬着碧色的莲叶在这初夏最是叫人心醉。
琴音潺潺如流水,抬首间,白衣如雪。身着白衣的女子足尖轻点,于莲叶上翩然起舞,仿佛是一朵初夏开得最好白莲。少女长发绾起,配以华丽的链珠,每颗圆珠晶莹剔透,皆是白水晶的质地,树叶状的白玉片攒聚成数朵六瓣花朵之形,以银色的长链相连,点点银光更衬得少女发如丝缎。垂下一朵錾银玫瑰眉心坠,上嵌白水晶,很是华丽。以雪白的轻纱掩面,只露出精致的眉眼。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样的清新自然,非宫中可有。
“秋风起兮天陨霜, 怀君子兮渺难忘, 感予意兮多慨慷! 天陨霜兮狂飚扬, 欲仙去兮飞云乡, 威予以兮留玉掌。”
本是极美的舞姿和歌声,卫玄的原本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却隐隐发白,自白衣少女出现后,卫玄的目光似乎再未移开过。
坐在下首的裴桓将卫玄的异样收入眼底。他记得有一回宫宴,卫玄难得对一个宫女颇为上心,他本以为世子与宫女之间会有什么香艳的故事,后来才知是奉命捉拿细作。如今这姑娘也不知是何来路,能引得世子注意,轻轻咳了一声。
卫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看向裴桓,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齐勉正愁没有奉承两位贵人的空子,见卫玄似是有意,待一曲舞毕,讨好着笑道:“如此枯坐饮酒无趣,不如请几位姑娘一道品鉴音律,世……两位公子觉得如何?”
话音未落,却听得卫玄道:“不必了,今日还有事要办,先回客栈,改日再品鉴音律罢。”
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齐勉面上依旧挂着笑:“便依公子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