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血色与游曳黑雾纠缠,披着黑袍的男子孤身坐在石碑前,支起下巴俯瞰山脚。
他生得漂亮,却也过分苍白。指骨修长唇色浅淡,本该盈满春日百花灿烂的眼眸里,如今只剩下迷离空洞。
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男子回头望去。
缥色衣裙的女子安静上前,寻了一处位置站着,同温晓一起看山底密密麻麻的人群与魔族,看着血色翻涌魔气肆虐,无数道剑气符阵割破山表,却无法撼动这座中州最高也最荒凉的山峰。
厮杀似是到了尾声,女子转过身子轻声说道:“他杀死了丑、辰、未三座城的城主。”
温晓百无聊赖捡起一块石子,掂在手上。
“真厉害。然后呢?怎么把你漏了?”
女子直视他:“我和他从来都不是敌人。”
温晓笑了。
“也是,你对他有照拂之恩,他下不去手是必然的。”
忽地,他深色眼眸随着周遭破空声,一点一点拾起了细碎光亮,宛如遇见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消遣之物。
“但很可惜,我一直是他命中至敌。”
温晓歪了歪脑袋,瞧了眼颈侧的雪色剑刃,又仰头去看随着破空声到来的白衣青年,笑着向他征求答案:“对吧?”
白衣青年眉眼凝着杀意,面上腕上皆是伤痕累累,衣裳处都沾了不少血迹,有红色的,也有不少黑色的魔族血液。
“很狼狈啊。”
温晓打量他,淡淡点评。
“温晓。”
青年沙哑着嗓子唤他。
“你曾说过,若我有朝一日来到孤栝山,你会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我有说过吗?”
温晓纳闷。
他被青年惊愕的目光逗乐,抵着唇笑了一下。
“你来晚了。你要是昨天夜里来问,我多半就告诉你了。”
“......你果然是个骗子。”
“仅此而已?”
温晓摇摇头站起身,那雪色长刃擦过他脖颈,划出一道道血痕,血珠涌出滴落在他裸露的锁骨处,又构成一道道魔纹向四周蔓延。
魔纹所到之处,苍白肌肤寸寸皲裂。
他不在意这重复了千百次的疼痛,也懒得理会脑海里密集的嘶吼,只循着风的呼啸,在魔气裹挟下走向白衣的青年。
“如果我说,我还做过比骗子更加可恶的事呢?”
缥色衣裙的女子早已不知所踪,整座山巅只剩他们二人。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战场。
“我知道。”
白衣青年瞳孔微缩,血色涌上眼底。
“从来都没有什么残魂控制。”
“背叛我的人,是你。”
“害我失去修为、毁去灵根的人,是你。”
“掀起各大宗门猜忌、内斗的人,是你。”
“命魔族征伐下九重、肆虐中州的人,还是你。”
“——温晓,你不得好死。”
温晓笑了笑,一步一步极为缓慢地走上前,最终在白衣青年眸子里,见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眼里诡谲魔气翻腾,额间魔纹遍布交缠,数不清的无形诅咒萦绕周身,最终构成了一个新的他,一个让所有人都陌生的、魔尊温晓。
温晓小声叹了口气:“原来是我小瞧你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勾起毫无血色的唇,抬手握住青年的剑刃。
那剑刃笔直,从无情揭露事实后,再未动摇。
黑色血迹滴答,一滴两滴坠入风中。
温晓眸子妖异地一弯:“很可惜,你知道得还是太晚、太晚了。”
这是他们既定的宿命,从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秋日雨夜就有了预兆。
孤栝山的北风刮了一整个白日与黑夜,当天边魔云被剑气震碎时,温晓咳出一口黑血,仰面倒在石碑下。
寒霜凝作的剑刃立在他心口上方,执剑的青年未有一丝动容。温晓瞧着自己被剑刃映出的诡异面容,当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还不如死去算了。
他小声催促:“怎么?天盟盟主还需酝酿一番才能下手?”
“温晓。”
青年沉寂的眸子泛起久违波澜,似有未知的悲伤破开束缚,遥远得不像近在眼前。
温晓眯起眼眸想再看清楚些,然而天边旭日初升,柔和日光跳出,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刚挑起嘴角想要调侃,想说你原本可不是这副神情,想说从前你曾无比意气风发,想说你还是直接发怒会更畅快。
总之,绝不适合如今的死寂。
但一滴温热水花却不知从何处飘来,颤颤地溅在温晓手背。
温晓怔住。
他听见青年窒声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温晓脑海里震天的嘶吼随着魔气流逝一块散去,他还没来得及庆祝自己得了久违清净,又紧接迎来无法理解的词句。
他见青年执剑的手微微发着抖,带起衣袖上滑,露出一截鲜色红绳。
温晓隐约明白了什么。
又是一滴泪水从青年眸中滚落,落入印满魔纹的手背。
温晓第一次知道,原来眼泪也能如此灼烫,堪比烈火焚身时那般难受。
他强压着蚀骨痛意,终究还是露出一抹释然。
他想为眼前人合上眸子,想说一声抱歉,可染血指尖堪堪够着青年腕上红绳,下一刻,冰凉突兀破骨。
孤栝山千年朔风竟是如此料峭,含着剑刃势如破竹。
温晓的手最终还是跌落在石碑上。
在风沙卷起前的最后一眼里,白衣的青年缓缓站起身。他衣上沾着的血色比来时更多,东面晓日照耀在他拔出长剑的手上,依旧是如神邸般不可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