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固挑眉看她,见她一双白瞳奇异,恐是目不视物,便想试她一试,于是接着话头道:“你是幽冥之人?为何受困于此?”
女子面容苍白,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神色,孟固还当自己已露了馅叫她发觉,心想这人果真与兄长有旧,便想承下话来再问,却听女子道:“冥使段聆在此,受仙君之托,化身凡相、托名希音,本欲助仙君渡情难之劫,然命数有变,囚困至此……此皆旧事前尘,仙君何故不知?”
孟固听她话中仍将自己认作孟涯,心下诧异,嘴上却已解释道:“冥使若有眼疾,认错人倒也不怪,我非你口中的孟仙君,乃是他胞弟孟固,此番也是受兄长之托,阴差阳错来了此地,这才见到了冥使。”
“眼疾?”段聆微微偏头,神色莫名有些凝重,她莲步轻移,待走至孟固身侧,却又肯定道,“我如今虽不能视物,然阴阳双瞳非以皮囊识人,我断不会认错了人去。”
此言一出,反叫孟固拧紧了眉头,心觉眼前之人执拗不进人言,正要敲打敲打,却听其道:“仙君怀中还有一位故人,何不邀来相见?”
孟固一愣,转见段聆言笑盈盈:“我在凡间时也曾与沈公子有过数面之缘,那时虽对他的身份不甚明了,可在此地待了数百年,也能猜出一二。不过我心中一直有一问——既然仙君已设计让段聆相助渡劫,又为何要将那蛇妖带入凡尘?事后也果真出了事,段聆受困事小,扰了仙君渡劫才是事大。”
孟固闻言明了,看来她是将良生认作了那只蛇妖,恐是那内丹之故。思及此,孟固心中暗笑,这冥使还道自己不会认错人,这下不仅分不清我与兄长,还认不出良生和那蛇妖,言之凿凿,倒也可笑。
又听她话中之意恐有甚么情爱牵扯,孟固心内虽好奇,眼下却还是兄长交代之事更为要紧,便也转回了话题,先是敷衍地回了几句:“我怀中所藏并非甚么蛇妖,乃是我孟固的夫人,不过冥使眼神不好,我也不与你辩——咱们说回眼下,冥使受困于此,能获救现身也有我孟固的一份功劳,你若感念这点恩情……孟固此刻正有要事需冥使相助。”
段聆神情困惑,不知他为何胡言乱语、不答反问,迟疑片刻才道:“仙君不妨直言。”
“我乃是追寻着一双怪鸟的踪迹才来至此处,先前我问冥使,你也答是受神鸟所困不能现身。我适才又用沾染了怪鸟灵力的符箓破了这封困之术,这便证明了他二者一脉同源,我正要查这东西的身份,冥使可知?”
他当这问话不难回答,却不想段聆面露愁色,她缓缓踱了几步,才道:“仙君若问我他的身份……恕我难作回答。”
孟固疑道:“他困你在此,该是你的仇敌,难不成你还要袒护此人?”
段聆却摇头:“非是我要袒护他,而是……我虽知他在凡间的身份,却实不知他真身为何。”
孟固心中一惊,追问道:“这是何意?”
“此事说来话长……若照实说,他也并未害我。”段聆似有迟疑,半晌才道,“我愿将所知全盘托出,只是……”
“冥使有何所求?”孟固环手在前,语气不善。
段聆低下头:“既然沈公子也在此,不如邀来相聚。”
孟固本是不愿良生出来涉险,可转念一想,这女子目不能视,既已认错了自己和良生,还不如将计就计,先诓她说出实话为好。更为紧要的是……眼前有兄长的笑话可看,如何能不叫上良生!
他想到此挑眉一笑,应道:“只我夫人身子不好,难近幽冥之物,还望冥使……”
段聆退了一步,颔首轻笑:“纵使段聆心有不平,也绝不会做害人之事,况且沈公子能只身入凡,想也修为不低,我又怎能伤他?”
孟固得了许诺,才小心翼翼地将郑良生由锦囊中唤出。
“……少君……”郑良生身无灵力,甫从这宝贝中出来还有些昏昏沉沉,又见不远处有一佳人,更是奇道,“这位仙子是?”
还不等孟固答话,段聆便已微微侧首,望向郑良生道:“当初在隐月洞中,沈公子拿了我的灵犀石,如今却不记得我的容貌吗?”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必再提。”孟固抢先答道。
郑良生满腹狐疑,转眼望向少君求证,却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面上笑容不怀好意。郑良生心生不妙,却已叫孟固捉住了手,这人语调含笑,掐了一道传声咒与自己解释了一番,末了还笑道:“兄长瞧着冷淡,不想却是命入桃花。”
郑良生听罢面有责备,借着咒法与其道:“说了谎话诓骗与她,岂不要害了这位仙子。”
“我一开始便解释了,是她不进人言!良生,咱们便先听这位冥使说罢原委,等得了线索,再与她解释清楚便是。”
事到如今,郑良生也无计奈何,只是他适才听了少君的描述,心中却总有些许不安……
若说冥使是因内丹而认错了自己与青蛇恩公,可少君与孟仙君又无这等干系,她又因何会将少君认作孟仙君呢?
郑良生的心口突突跳着,那旁段聆却不等回话,便已娓娓道来:“仙君知道我的身份,我为凡人之女,却在冥府出生,生来便是非人非鬼、魂魄难全,若非仙君助我,恐怕我永生永世都难出冥府一步。为报此恩,段聆虽不敢说肝脑涂地,却也称得上尽心竭力了。”
段聆说话间一直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两人,而郑良生亦在细细观察她。眼前之人纵然天姿国色、通体华服,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阴沉死气,尤其是那双妖异白瞳,旁人看了定觉胆寒。然郑良生与孟固对视一眼,心里却顿觉熟悉,不由想到了另一人——便是夷山脚下遇到的那位段判官。
“可我投胎为傅府千金后,毕竟没了法术,更是失了记忆,以致在诸事上亏待了将军……这也实非段聆所愿。”她言语之间似乎动了感情,不知不觉间竟换了称呼,“情劫之难,实在你我之间。依仙君原意,萧镇回京后本该自立为王,他与梁王妃傅希音少年相许、旧情难抛,却囿于身份之别,难堵悠悠众口,二人虽已重逢却难相守,致使傅希音含恨而终……将军你则是郁郁寡欢,数十载间求道问仙,最后一笑泯然,才得勘破情关。”
“可是——你那时却与我说要扶保梁王幼子为帝,你萧镇却要回到关外去……呵,可怜傅希音至死都想不明白这事儿……”段聆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也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久了才渐渐想通了些事儿,恐怕你我的情劫出了差错,原因便在那块灵犀石上——当时握住灵犀石的,不是我,而是沈公子你。”
段聆虽不能视物,郑良生却依旧能觉察出她目光中的丝丝寒意,他心中不甚自在,更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答了句:“往前的事儿无需再提,只是后来发生了何事,还请冥使指教。”
“后来……”段聆轻声道,“后来程鸾入京称帝,杀了我父我子,又将我囚困在宫中。”
这话倒是叫郑良生吓了一跳,孟固也皱着眉反问:“他入京时已年过五旬,你口中的傅太后也是差不多的年岁,他总不该是贪图太后的美貌罢?”
段聆盈盈一笑:“早已是风烛残年,又哪有美色可言?他虽将我困在宫中,衣食却不曾亏待与我,我忧心性命,数次拜请都不得见他一面,日夜惴惴难安。闲暇时,我曾听宫人说,当今陛下借神力起兵,故而敬天之心极诚。当时宫中有一高台名唤望月阁,程鸾每日都要登高朝拜,忽有一日,他登高后昏睡不醒,遍寻神医都无济于事,便连太子都已宣召进宫,然而……十日过后,他竟是醒了。”
她忆至此处,面上仍有一抹疑惑:“也就在此时,一道诏书下来,唤我御前面圣。我见到程鸾时,他已不在病榻之上,面上也无有丝毫病色,可是……他整个人却又十分古怪。这些异样傅希音瞧不出来,可我后来想起,却觉心惊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