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闻言心中一动,追问道:“莫非便是惊动京城的那场瘟疫?”
静慧颔首:“正是。贫僧在四年前,受官府所托,为疫病而死之人念经超度,故而见过死相,正与、与今日发现的尸首一模一样啊!”
沈忆心觉古怪,不由想到:瘟疫虽是棘手,可四年前平息的却快,并未造成甚么大乱,如今卷土重来,难道……真会是妖邪所为?
他想不明白,只好在心内叫了叫陆斩,而那人的回答也是简单:“把陈升叫来问问。”
沈忆一愣,猛然发觉陈升自下车后便躲在最后,自己竟是忘了此人,于是又传陈师爷上前,果见他面色有异,便直问道:“师爷四年前已在官府任职,对这瘟疫一事可是了解?”
陈升白着脸回道:“小人确是知晓。”
“这便好办了。”沈忆微微颔首,同其言道,“既如此,你我不妨前往一看,若尸首果真如住持所言,想必师爷必能认出,到时本官再上报朝廷。”
陈升忙叫道:“不可!此人既染瘟病,恐有传染之嫌,大人万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呐!”
沈忆觉出其话中漏洞,追问道:“适才寺中僧人、官差仵作皆已看过尸首,为何师爷不疑他们染病?”
陈升额上直冒冷汗,眼见不能再瞒下去,只得躬身道:“还请大人移步,下官有要事相禀。”
沈忆不及他想,便已随他走至一旁,而那陈升见周侧无人,竟突的双膝跪地,叩首言道:“下官不疑,是因官差仵作皆已亲历当年恶事,知晓尸变之前不会有险。”
“尸变?”沈忆猛然一惊,他将手覆在金镯上,佯装不解道,“此言何意?”
“大人有所不知,四年前刚发现死者时,因其死状近似中毒而亡,我等并未疑心是瘟疫之症。直至死的人愈来愈多,官府才将那些已下葬的尸体挖了出来,本欲叫仵作重新验尸,谁知却发现了一件顶顶古怪的事!”
陈师爷说至此处,面色已是惨白,却仍是急匆匆说道:“那些尸首,竟然全都没了脑袋!”
“你说甚么?”沈忆也是骇然一惊,“怎会有人专门去砍他们的脑袋?”
陈升神色惊惶,摇头道:“不是……不是砍的……那些脑袋,是自己飞走的!”
沈忆听到此处,惊骇之余已然确信此事非人力所为,必定是与妖邪有关,而那陈师爷也接道:“下官所说尸变,便指是此事……若那头颅还在死者肩上,则大人前往一看,倒也无恙,若是……”
沈忆脑中嗡嗡作响,连陈升后面说了甚么也听不清,只是皱眉想到:那小和尚适才描述时不曾说死者丢了脑袋,若是此刻前往,不知来不来得及。
他这念头一闪而过,便听陆斩无情道:“来不及了,我刚刚去看了一眼,那人的脑袋已是不见。”
“甚么!”沈忆不由叫出了声,他快步走至把守的官差跟前,问道:“尔等把守现场,可有擅离一步?”
“小人不曾擅离。”
“那尸首附近可有异样?”
官差不解道:“不曾有过异样。”
沈忆闻言不寒而栗,心中大疑道:把守如此森严,这人的脑袋怎会不翼而飞?而且这瘟疫听来如此可怕,却为何……
心中一道声音响起,是陆斩接道:“这瘟疫为何会在四年前忽然消失?”
——
夜已过半,外头还隐约可见灯影火光,星星点点、迷迷蒙蒙,叫人瞧不真切。
李家婶子支起身又靠在窗边瞧了几眼,只觉官府动静不小,守了许久都不见人走,她心头砰砰跳了几下,又是害怕又觉好奇,便推了推身旁熟睡的丈夫,小声道:“当家的,快醒醒!外头死人了都,你怎还睡着?”
这观音庙地处南郊,地方幽僻,周侧总共只有十余户人家,户户都仰仗着这间香火鼎盛的寺庙过活。李家也不例外,其家主名唤李成,是个抬轿的轿夫,其妻潘氏则在庙前贩卖香烛,日子虽是清贫,却也不至家徒四壁。这李轿夫白日里劳累,此刻已是鼾声阵阵,猛被叫醒,心生不快,嚷嚷道:“叫甚叫,人死自有阎王收,干咱何事?”
潘氏语调幽幽,虽是同丈夫搭话,又好似是说给自己听:“听说是个香客,死在那观音庙后。”
李成闻言,这才清醒,口中囔囔道:“你是同谁打听的?知道的倒快。”
他打了个哈欠,又起身望了望窗外,嘀咕道:“嗐,官差怎还不走……”
他夫妇二人挣的都是来往香客的钱,此刻见官差久久不走,李成心中自然暗生忧虑。他口中啧声不断,转身欲朝妻说话,不料潘氏侧身躺着不曾回转,李成见之不耐地推搡一把,又叹道:“死哪儿不好,偏死在庙旁,若叫官府封了道……这不是破了咱家的财路嘛!”
“哎呦,这人刚死,魂儿还飘着呢,可不能这般说话。”潘氏好似心有余悸,说话声音也拔高了些许,“听说是个香客,也不知是怎般死法,若留个全尸还好,若叫人割了脑袋——哎呦,疼呐,可真疼呐,也不知官府哪年哪月才能捉得真凶?”
“妇道人家,管这作甚!”李成不满妻子哀叹,又轻叱了几句,继而与妻商量道,“等天明了再去探探消息,莫碍了咱家就成。”
潘氏此时却也不应,李成重重哼了声,也转身不理。只是他叫人闹醒本就不快,又因命案近在家门前,嘴上不说,心中多少有些慌乱,一来二去,竟是久无睡意。
夜深寂寂,屋舍内只余了二人的呼吸声。
“哧——哧——”
一旁的呼吸声渐渐加重,应是妻已睡下。而李成却是睡意全无,背后的呼吸声愈来愈重,重到李成已不敢忽略。可他与妻结发多年,明明早习惯了妻子的气息,可不知为何,今夜听来却甚觉陌生。他浑身僵硬、不敢细想,咽了咽唾沫,暗想道:外头有官府的人,就算发了命案,又有甚么好怕的?
可是他虽如此劝慰自己,可心中的异样滋味却还是渐渐蔓延,他半睁着眼,眼珠不安地转动,忽而,一个莫名的念头闪过,他心想:若只是死了个人,为何官差久久不走,反在远处留守至半夜?难不成……
李成心头砰砰直跳。难不成,是那杀人的祸害并未逃走,反是藏在了附近?可是这附近山连着山、路隔着路,那凶手又能逃至哪儿去?
猛然间,李成背脊一凉。这附近只有十几户人家,若那凶手埋藏其间,不也有可能躲在自己家中!
如此想罢,他忽觉周侧寂静得吓人,除了妻子的呼吸声外,竟听不得任何动静。
“哧——哧——”
这声响愈来愈重、愈来愈近,待至此时,李成也总算反应过来,这哪里会是妻子的动静?分明是个男子在一旁呼喘!李成悚然一震,正欲翻身下床,然此刻却是为时晚矣,他浑身僵硬难行,身上的热气已叫人尽数抽走,只有耳畔尚觉湿热,是身侧那人趴在自己耳侧呼吸!
不、不是呼吸……湿黏的涎水滴在李成耳上,这原本孔武有力的汉子已是面色惨白,他浑身发抖,只有眼珠不受控制地微微转动,缓缓看向身旁那人——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适时响起。
李成浑身一软,一阵极大的恐惧遽然涌上心头,然与此同时,原加在他身上的束缚却也突然解开,李成滚下了床,手脚并用地往门边跑去,边跑边冲着榻上的人吼叫道:“你、你别过来!”
潘氏支起了身子,见丈夫正往门边爬去,心中甚是不解,急忙叫道:“大半夜的起来作甚?”
屋外的敲门声不断,潘氏听了更觉害怕,披着衣衫就要往丈夫身旁走去。
“你别过来!”哪知李成见她要来,竟是一面大叫一面挥摆双臂,一副要与其拼命之态。
潘氏见状只得止步,站在榻边泣道:“当家的,你快回来!外头不知是甚么人!”
可李成此刻哪还敢信此人之言,他匆匆忙退至门边,抵门而立,气喘吁吁、冷汗直流。
“砰砰砰——”
外头的人动作不急不缓,他叩门极有规律,都是连敲三下便停,等了片刻无人应答才又叩门,他似是毫不心急,笃定了会有人来开门一般。
木门上传来轻微的震动,自下而上缓缓爬上李成后背,激得他浑身一抖,李成骇极,失了章法,不管不顾地喊道:“可是官差在此!”
屋外无人回应,李成一时拿不定主意,正是进退两难之际,他转眼一扫,却见潘氏不知何时已走近许多。她原先还站在榻前,如今距李成却只有一步之遥,她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唯有一双眼幽幽发着暗光——圆目竖瞳,哪会是人的眼睛?
惊骇至极,李成喉中已发不出声音,他此刻已无暇顾及门外是谁,只想着尽快逃出此地。
只是李成不曾看到,便在他开门的一瞬,原先站在他身后的潘氏也同时失了踪迹,他身后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木门甫一打开,周侧一切的响动便遽然消散,只余下李成咚咚不止的心跳声。门外空无一人,他看着黑沉沉的夜幕愣了一瞬,旋即发疯一般往外奔去,只是刚迈出门槛便被甚么东西绊了一跤,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骨碌碌、骨碌碌……
身后有甚东西正朝他滚来,李成心内骇极,却仍是壮着胆回头一看,哪知这一眼登时便吓得他魂飞魄散。那东西不是别的,而是、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头颅面上满是血污,只依稀能辨出是个男子,他双目紧闭,颈项的断口处滴滴答答淌着血,似是刚死不久。这头颅一路滚至李成脚边,骇得李成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去,他边爬边往回看,却见这头颅突的睁开了双目,早已浑浊的眼珠微微一转,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啊——啊——”
李成悚然大叫,他此刻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刚才便是这鬼东西在撞门!
“疼,好疼啊……”幽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为何这时才开门?你若是早些开门,我便可少疼片刻……”
“爷爷,好爷爷!冤有头债有主,我、我不曾害你,你为何找我来寻仇!”
李成也不知爬了多久,他已无甚气力,而那可怕的人头还缀在身后,他心知无望,只得悲泣道:“我给您磕头、给您烧香,您发发慈悲,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那头颅停了下来,浑浊的双眼猛然一睁,竟发出幽幽亮光,只见他瞳仁一竖,口中也发出嘶嘶声响,好似换了一人般,幽幽道:“等不了了、等不了了……”
话音刚落,只见这头颅猛然一变,化作一条细蛇扑向李成,在他颈上狠狠一咬。
尖利的毒牙穿透皮肤,李成睁大双目,不过片刻便动弹不得。而这细蛇在作罢此事后重又变回了头颅模样,又忽的往后一滚,在一路滚动中渐渐消散,待至最后,那头颅已全然不见,只有一枚不起眼的佛珠还静悄悄地留在原地。